“你這人真沒禮貌耶,人類就是這樣,我們可是活得好好的呢。”
“晚上而已。”老人說。“倘使不能活在白晝光線下,就不能算是活著……貴族在這種地方做什麼?應該不可能發現我正在進行的事吧。”
“你又是誰?”
“我是這一帶村子的阿德路卡教祭司,因為年紀大了,在三年前退休。退休前發現這座廢墟,目前在此探索失落的宗教秘密。”
“宗教?是人類祈求救贖的那種東西嗎?”
這個世界也有宗教。在貴族的全盛時期,各種新興宗教也如百花盛開,其數多達數萬之譜。它們都在謀求如何防禦和擺脫世人避忌的貴族,可是除了其中極少數之外,都不過是徒具形式,甚至連貴族都未曾理會就已自我滅亡,現今隻剩這名老人剛才說的阿德路卡教派以及其他數種。老人沒有回應,安也對他失去了興趣。
她又繼續挖掘D身上的泥土,老僧大為緊張問道:
“你在做什麼?喔喔,埋在那裏的是人類嗎?真是美麗。我明白了,你是想把犧牲者埋在這裏,偷偷享受駭人的吸血行為吧。”
安在心底嗤笑他的妄語:隨他去想吧,反正愚蠢的人類不可能理解我的高尚情操與愛情。
“我不能置之不理。快住手——你不住手嗎?長得一臉天真,真是可怕的妖女。”
老僧跑到安背後,從腰間刀鞘抽出刀子,高舉過頂。那似乎原是用於宗教儀式的刀子,刀刃從中間開始彎曲,上頭刻滿了經文般的字句。
為了在吸血貴族支配的世界求生,宗教並未禁止殺生。
安沒有阻擋揮下的刀。她依然背對老僧,用嬌小的背脊承受砍擊。應該由後背貫穿心髒的刀刃,隻刺入數公分就停了。
老僧一臉狼狽,刀刃傳來的觸感並非人類或貴族的肉體。
“你、你?!”
人偶般的小手揪住喊叫的喉嚨,輕輕一甩便將老僧扔到後方。
老僧在三公尺後方落地,腰際的玻璃瓶破裂內容物灑了一地。
安仿佛忘了老僧的存在,繼續開始挖掘D。
即便聽見後方老僧傳來的呻吟與窸窣聲響,她壓根不放在心上。夕陽微風沿著地麵吹起塵土,金發隨之搖曳。雖然想一口氣完成作業,但還是因為體內餘毒而停頓數次。
在此之際,廢墟後方也開始進行其他作業,摔落石板地的老僧一邊按著腰部抬起身,一邊手腳並用地爬向更後方。
那裏是一個類似祭壇遺跡的空間,裏麵放置著石製平台,左右牆壁和天花板並不是石頭,而是整麵岩層。仔細一看,有被人工徹底破壞的痕跡,換言之,與D和安相距數公尺的前方廢墟是由岩山挖空建成。
老僧和安都不知道這裏在一萬年前是什麼地方。
這裏過去曾經聚集少數虔誠的信徒,盡管核子戰爭爆發後什麼都沒留下,但貴族忌憚此處的某種東西而將之搗毀。然而,不肯背棄信仰的人們不斷重建,又不斷被破壞,經曆無數風霜,終於變成現今這種荒涼的景觀。
老僧之所以執著於此處,是因為年輕時閱讀的古書裏有關於古代宗教的記載,文獻認為他們的崇拜對象擁有擊退貴族的能力。
他會成為沒有固定傳教地點的流浪僧侶,在邊境村落間漂泊,其中一個理由也是為了尋找古代宗教。
老僧相信這裏有他追求多年的東西,可以威脅貴族的東西。那個痕跡就留在石製平台與其後方基石似的圓石上,圓石中央有一個嵌著厚板的裂痕,老僧判斷那就是威脅貴族的東西,因為古書的那個部分被人焚毀無法辨識。
然而,後方淨是岩壁一片。他在那裏找到了什麼嗎?老僧抵達該處。岩壁下方擺有空罐做成的燭台,裏頭是燃燒過的短蠟燭,再加上傾倒一旁的鐵釘和榔頭,他似乎曾經在此挖掘或雕刻過岩壁。仔細一看,老僧頭頂附近的岩石表麵,確實有一個直徑五十公分、深三十公分的凹洞。
老僧劃了一根放在燭台旁的火柴,點上蠟燭,雙手合十呢喃,再用右手指觸摸額頭和兩胸。接著,他又開始雙手合十喃喃祝禱。呢喃內容是他從古書裏解讀的古代祈禱文,動作則是模仿宗教儀禮。
“這是第一次對貴族測試哪——讓你嚐嚐人類創造的神聖力量。”
他口裏不斷默念“阿門、阿門……”,等待祈禱效果出現。
什麼都沒有發生,隻有蠟燭火焰隨風搖曳。
“怎麼會這樣?我的研究不可能有錯,隻要如此禱告,貴族必定會——”
“好了,走吧。”
空氣如水濡濕的廢墟內部,響起淑女安的歡喜叫聲。
D整個身軀從黑土裏出現。
彎下身軀,用雙手抱起D,十歲少女的稚嫩臉孔散發著喜悅之光。
她不理會持續無益祈禱的老僧,宛如搬運美麗聖體般虔敬地抱著D,朝腐朽的門口走去。
在距離門口十步的位置停下腳步。
廢墟入口有石階,一個人影沿階而上,那是滿臉胡子的禿頭男。
兩人在黃昏薄暗中相遇。
“父親大人。”
“安,你躲在這裏嗎?”
澤農公爵羅蘭仍是滿身塵土的旅行裝束,他朝寶貝女兒咧嘴一笑,笑容顯得有些淫穢。
“為何會來這裏?”
“俺向將軍鄭重抗議那個博士對你的惡行,吃了她悶虧的麥赫麥特也出手相助,咱們兩人到博士那裏……”
簡單說完白天經過,澤農公爵告訴她自己在這一帶搜索。
“你也知道俺的盔甲有多快吧。俺先問村民這附近有沒有人家、洞窟或廢墟,滴水不漏地連番找來,這裏是第十六個地方。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你了——咯,跟俺回去。等俺射穿
那個獵人的心髒之後吧。”
最後一句話充滿了絕不讓步的決意。
“要回去請自便,若要加害D大人,請先殺了我。”
淑女安的冰冷答覆也彌漫著不可變更的決心。父親藏在胡須裏的嘴唇激烈顫動。
“俺對你的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嘻嘻,生出我這種女兒的男人哪裏好了?”淑女安嬌笑。“還有侵犯那個女孩的父親又哪裏好了?”
“你——那是什麼意思?!”
“是因為在我身上看見了年幼死去的母親大人嗎?母親大人也是以十歲之姿辭世。”
“住口。”
“您已經遺忘了嗎?我記得可清楚了呢,那時父親大人做了什麼好事。還稱呼我是——愛麗絲。”
一切表情從澤農公爵的臉上消失,從極端憤怒變為駭人的麵無表情,刹那間籠罩一層灰色光芒。不僅是那張臉,從雙臂、胸口、腹部到雙腳,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巨人的裝甲說不定隻是由一層金屬薄片構成。
淑女安默然仰視父親聳立在三公尺高度的頭部。
“俺無法下手傷你,但不論如何都得在此處分那個男人。誆騙俺乖女兒的混小子,就算大卸八塊也難消俺心頭之恨。”
“那是我要對你說的台詞。”
當著愕然呆立的巨人,淑女安退入廢墟。
“安!”
大叫的巨人也緊追在後。隻要他有意,可以不發出任何足音,但或許是內心衝擊過大,
巨人發出和龐大身體相稱的轟隆巨響。
地板陷落,石壁崩塌,淑女安猶如一縷幻影,在迎接全新死亡與毀滅的廢墟地板上滑行。
巨人右手一揮,長槍在半空實體化,刺入淑女安眼前的地板。安在危急之際閃開,但肩頭於衝撞下失去平衡,D從她手裏摔落,仰倒至整片塌陷的地板底部——奇跡的是,位置剛
好就是安原先掩埋他的地方。
塵土隨風揚起,但安並未眨眼,瞪視著步步逼近的父親。不,那雙藍眸迸出的情感絕不是對親生父親的眷戀,那毫無疑問是烈焰般的憎惡。
吸血花的技巧已無法適用。不知是否有所覺悟,她躍下擂缽狀凹陷的地板,伸開雙手擋在D胸前。
長槍“颼!”一聲卷起狂風射出,打碎了後方的平台。那是威嚇虛招,岩壁和地板出現黑色裂痕。
“這是最後警告,讓開。”
澤農公爵高舉過頂的右手裏,閃著一把新槍。
“射過來吧。”
安說,聲音與表情裏都沒有半點畏懼,少女已然決定殉身。即便力量不足抗衡,她也要守護心愛的男人,與他共赴黃泉。甚至可以用“神聖”比擬的那個姿態,就連巨人戰士都在藍光中僵硬。
然而,那也隻有一瞬間——仿佛對女兒的忤逆終於失去了耐性,無機質的裝甲臉孔升起顯而易見的怒氣,巨人準備揮下右手。
那一瞬間,又有誰會料到?那張嘴裏竟然噴出淒厲哀號。
回頭一看,啊啊,淑女安也向後仰倒。
他們看見了,那東西烙印在視網膜,甚至燒灼在腦海裏。
蹲伏在後方岩壁下的老僧所追尋的事物——應該是古代僧侶為了防止貴族破壞,將東西藏在岩壁內的天然空洞,未料剛才的長槍一擊毀壞壁麵,才又顯露出來的吧。
夕陽微光中可以看見那個十字形的石頭,以及展臂貼在石上的小人,人像頭部戴著荊棘冠,神情極度痛苦疲憊,可是充滿了令觀者盡皆為之感動的慈悲與博愛。
擊垮恐怖魔人父女的事物,乃是曆經萬年歲月的石頭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