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咽喉的傷痕依舊無法隱藏。即便用火炙、用酸溶蝕、用手術割除整塊肉、進行移植,寄宿在頸部的吸血鬼魔性,仍舊彷佛長生不死地驟然再生。
是故,犧牲者隻好以圍巾或其他物品來遮掩被詛咒的吻痕。對於健康者而言,那正是絕佳的識別標誌。如此一來,他們也被新天地放逐,隻能藏身幽暗密林與山嶽深處等為人類所忌諱、不願靠近的太古遺址。
用馬車將村裏的屍體載到村外排好時,午後天際的陽光已經消逝無蹤。
兩人依然在黑暗世界的正中央持續作業,羅莎莉婭和貴族一樣擁有可以透視黑暗的眼力,而D當然視黑暗如白晝。
當D將高辛烷燃料潑灑在兩百多具屍體上,悲傷的羅莎莉婭並未轉開目光,雙眼凝視著殘酷的作業。
燃料是為了以防萬一而埋在村外的預備品,其餘東西早就被賊子們搬光了。
D取出照明棒,搖晃一下,火焰就從二十公分長的化學硬棒尖端釋放。
羅莎莉婭緩緩說道:「村民都是好人呢……我還以為可以死在這裏。」
D或許在等她開口。
沉默數秒——D拋出照明棒。
火光將兩人的身影抽離黑暗,翩翩起舞,那是火焰搖曳所致。
十萬度高溫的火焰宛如耀眼的海市蜃樓,犧牲者的影子在其間默默崩塌。
「各位,再見了。」
羅莎莉婭沒有流淚,淚水早已乾涸。她想要說些什麼,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D替她說了。
「怎麼辦?」
要是認識他的人聽見,一定會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這名青年竟然會徵詢別人的意見?
「這兒已經不能待人了,剛才沒跟你說嗎?我想要往西方走,那裏有個叫『巴爾哈拉』的村子,搞不好我們的方向一樣哩。」
「一樣。」
「咦?」羅莎莉婭的神色愈發開朗。「那、那麼……帶我去。」
「我跟屠殺村民的家夥是一樣的喔。」
「不一樣。」
羅莎莉婭反射性地還嘴。她一邊繼續解釋,同時更相信自己並沒看錯人。
「你不一樣,我知道。別看我這樣,眼光可準的呢。你很可怕,搞不好比那些屠殺村民的人更沒有惻隱之心、更可怕,但絕對不是壞人。」
「沿著這條大路直走,到了前麵五十公裏的『達基城』,再問別人怎麼走。」
「喂,你該不會要把我丟在這不管吧?」
「既然腳沒受傷,你可以自己去。」
「等等,我是犧牲者,是可憐的病人耶,你不想保護我嗎?」
「能在陽光下行走,算不上病人。」
D冷漠轉身。少女茫然若失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朝熊熊烈火祈禱了一會兒,就匆匆追去。
終於在雜貨店前麵趕上了。
「你怎麼走得那麼快?」
她明明已經全力狂奔,卻還是追不上他。怎麼看都隻是正常的行走,甚至沒有故意跨大腳步;然而,兩人間的距離卻沒有縮短。她之所以能夠趕上,不過是因為D停下了腳步。
「哎喲,你很過分耶,竟然這樣對待年輕女生——」
羅莎莉婭嬌嗔未完,舌頭忽地打結,隻見好幾個光點一齊逼近村莊大門。
羅莎莉婭渾身震顫,那群光點不斷發出「咻——咻——」之聲。
*******
光點發出異常尖銳的蒸氣聲,在兩人前方不及一公尺處停止,羅莎莉婭老早看清了它的模樣。
那是裝設大量照明燈飾的蒸氣車。
蒸氣聲是發自後方圓筒——鍋爐。
毛蟲般黏附於車體的人影一齊躍下,空氣晃動,寂靜無聲,看來對方是身懷絕技的高手。眾人均配戴大型夜視鏡,身穿棉襯衫和多口袋背心。
「有嗎?」D問。
他是在問羅莎莉婭這群人之中有沒有殺戮者。
「沒有。」羅莎莉婭從D身後探頭答道。「可是,他們的打扮相同,交通工具也一樣呢。」
「看來先發隊伍似乎漏了一個。」
其中一個影子冷冷說道,聲音完全暴露其凶狠的性格。
「要不是這股火焰,咱們也差點就錯過了。如果不將貴族的同夥殺光,善良的村民又怎麼睡得著哪。」
男人們同時按住腰間武器:番刀、短槍、木樁槍、飛刀——上頭花紋斑駁,汙垢滿布,一見即知是長年使用之物,但能否打敗貴族仍是未知數。貴族便是如此頑強,即使有許多人自稱吸血鬼獵人,但能與夜行生物為敵者,或許連百分之一都不到吧。
「什、什麼,連女孩子都不放過?哼!人家也有很厲害的保鑣呢。」
「的確是個漂亮小夥子。」
男人的聲音裏帶著癡迷。他甩甩頭,將不相幹的思緒趕出腦袋,瞥了D的頸部一眼說:
「看來你不是犧牲者,如果隻是路過,那就快滾吧,接下來的劇情可不大好看。」
「喂,他們要殺人呢。」
羅莎莉婭緊緊揪住D的外套下擺,朝男人嗔睨叱道:
「為什麼要殺我們?我們又做了什麼?」
「隻要被吸過一次血,就是貴族的夥伴。如果不幹掉你們,正常人就不能安心生活。」
「我們又哪裏不正常了?隻不過靜靜地聚在這兒過日子,又沒有妨礙到你們。」
「你們的血液裏流有貴族的基因,就算現在很正常,也不能保證未來不會發狂。我們大家都不想冒險嘛——你還是死心吧。」
男人從腰間拔出寬大的番刀,別說是人類,就連牛頭都足以一刀斬斷,刀身研磨得有如一張薄紙。
「好,我給你一個痛快,到這來吧。」
番刀男用空著的手頻頻朝羅莎莉婭招手,毫無戒備地步步逼近。
「不要,救救我!」
羅莎莉婭緊貼住D的背脊。
番刀男啐了一聲,用手按住D的肩頭,想要推開他。
D的手蓋住他的手腕。番刀男早料到他會抵抗,高舉的番刀掩不住欣喜,彷佛在說「就等你上勾」。刀刃停頓半空,手腕傳來的痛楚遠超過番刀男的想像。
「你這混帳?!」
「找死啊?!」
代替無法出聲哀號的番刀男,後麵的獵人紛紛抄起家夥,火速將兩人包圍在絕妙的陣勢中;若非經過長期的嚴格訓練,反應絕無法如此迅捷。
「喔唷!」一聲慘叫響起。
D將番刀男向前推開,兩、三個獵人接住番刀男,他當場軟倒。
「兩隻手都被他廢啦!」
一名獵人怒喝,番刀男的骨頭從肩膀、手肘一路碎到手腕。然而,是何時下手的,眾人根本沒看見。
男人們的視線再度集中於D,他們身上已經看不到傲慢的自信與恫嚇,取而代之的是對於未知存在的深層畏懼——一種侵肌透骨的驚恐。
他們其中也有人會剛才那招,有人則在別處見過他人使用;可是,所有人都有一種直覺——D的手法跟他們屬於全然不同的層次。
不過,嚴格訓練下的好勝心旋即壓抑了恐懼,腎上腺素在血液裏流竄。
「快走。」
D的話當然不隻是忠告,但男人們並未體悟其中含意,刀劍霍霍朝他撲去;手持木樁槍和鉚釘槍的男人們則保持射擊姿勢,站在後方待命。
就在下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呼號爆發。
砍殺D的四名男人全數向後仰倒,頭部、頸部或肩膀竟插著他們自己或同伴的刀械。
此外,手持槍炮的後方男人們也同聲慘叫,喉嚨上分別插著前方男人們的備用山刀。
隻剩兩名男人仍立於火焰映照中,十人頓時劇減為二。他們尚未意識到D的可怕——不,是來不及意識。
羅莎莉婭喜不自勝的聲音打破死寂。
「殺了他們,D!」
幸存者雙眼發直。剛才,那個少女說了什麼?
D——怎麼可能,D?吸血鬼獵人D?
如果他們是普通的獵人,可能會當場失禁腳軟,或者頭也不回地溜之大吉吧。然而,一旦恐懼超越極限,好勝心不再,兩個男人登時變成沒有情感的機器人。
其中一人將短槍挾在腋下猛衝的同時,另一人將番刀當成手裏劍扔出。
若要詳細記述下個瞬間發生的事情,應該就像以下這樣吧。
D先矮身閃過男人的短槍,再用左肘撞擊他的下顎。不知他的手勁有多大?隻見逾八十公斤重的身軀竟垂直浮在半空。飛來的番刀不偏不倚地貫穿男人心髒,那應該也在D的計算中吧。他在男人猝死前奪下短槍,然後擲向另一人;男人無力防禦,鋼製槍頭貫穿喉頭。
但,地麵卻發出了三個聲響——在D身後窺探的羅莎莉婭,因為過於慘烈的戰況而暈到在地。
******
那夜的黑與平日不同,充斥著烈焰光輝,溢滿了血液腥味。
隻有一個理當濺出芳香鮮血的影子,依舊美麗又玲瓏剔透地佇立當地。
D直接走向係在雜貨店前麵的改造馬,漠然不顧自己所打造的死亡光景,亦沒有理會羅莎莉婭。他並非為她而戰,當捕殺少女的獵人摸上D的肩頭時,死亡之翼已在獵人們的頭頂展開。
D向前走了兩、三步,身後地麵響起宛若已經入土的死人話聲。
「真想不到啊……」
是那個雙手斷折的番刀男,也唯有大屠殺契機的始作俑者得以幸存。
「竟然……給我遇上了D……果然……是要一敗塗地……嗎?我叫柯恩……是『古雷斯』的人。」
D將豎在一旁的馬鞍放上馬背,腳步不停。
「等……一下,這附近有很多危險妖物,你……帶我……一起走。」
D牽馬前行,柯恩竭力站起。
「是真的……這半年來……妖物暴增……這裏以前是安全地帶……但現在……」
他說到這裏時,黑衣騎手與白馬距大門隻剩數尺之遙。
柯恩頹然垂肩。
蹄聲乍止,D停下馬匹,驀地轉回村莊。馬匹步出,一個黑影從D的頭頂躍過。
「颼!」一聲破空激響。
影子直裂為二,墨汁般的黑液在空中散開。
伏在地上的影子全身長滿黑色硬毛,銳利鉤爪隱約可見,看來柯恩並非胡言亂語。
D身後響起輕微的收刀聲。
他從容前行,在羅莎莉婭身旁下馬。
將昏迷不醒的少女負在肩頭,一躍上馬,重新朝大門筆直前行。
「拜托……行行好……等我一下。」
柯恩的聲音猶如爬地而行般追來。
「死在哪……我都認了……可是……現在有不能死的理由……有女人……在巴爾哈拉等我。我離開那兒五年了……正準備要回去哪。」
不知D對這個才剛聽過的村莊有何感觸?
他停馬,轉向左側的蒸氣車。
就在此時,握韁的手心確實有一個沙啞聲音在暗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