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的道路。
左右兩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岩山與樹林的影子星星點點,但卻怎麼也掩不住滿目荒涼,烏雲密布的天空偶爾傳來陣陣雷鳴。
可能就快下雨了吧。
馬匹在荒野前進了一整天,騎士跨坐馬鞍,滿腔情感已被一成不變的色彩與風景掏空。
憤怒、喜悅與悲哀都被灰色的世界同化,濃濃的倦怠感自胸口升起。此時此刻,旅人說不定甚至渴望一死以求解脫。
然而,那名騎士卻是豐神俊美的例外。
雙眼在旅人帽的寬闊帽沿下綻放光芒,連空氣都為之惶恐。絕塵拔俗、令凡人傾倒的俊美臉龐,迎著若有似無的微風。不論男女都因他而失魂落魄,甚至連野獸也要為之迷醉。但是,黑手套一旦按上突出肩頭的彎刀柄,刀刃不見血不休,凡見識過者皆為其優美所震懾。
灰色的天空、土色的平原彷佛都隻為了突顯他的美,一人一騎走在大道上,前方等待他的——是生?亦或是死?
當天空的怒吼節節逼近,一個村莊似的影子顫巍巍地在前方道路搖曳。
雲海裏光芒驟起。
一道藍色的閃電穿透天地,雷鳴遲了幾秒鍾才娓娓傳來。
那莫非是獻給騎士與馬匹的歡迎信號?
閃光同時,騎士在淡淡的風中嗅到一絲血腥。
那是從村莊裏飄來的氣味——從遠在十公裏外的那座村莊。
俟騎士抵達村莊時,已是一個鍾頭以後的事了。
大道右方的岔路盡頭,木欄與大門巍然屹立,村莊大門敞開。
血腥味便是從裏麵傳來無疑。
不過,騎士並未掉轉馬頭,反而登時策馬前行,臉上沒有半分猶豫,亦無一絲懼色。
對於這個充滿濃烈血腥味的村莊,他依舊一派冷峻漠然。如果幸存者知道他竟過門不入,說不定會恨他一輩子哪?不!應該會打消這種念頭吧。縱然得在痛苦中苟延殘喘,至少尚能逃離死劫。
就在年輕騎士離開村莊岔路兩、三公尺時,突然聽見微弱的聲響與話聲。
聲響是足音,話聲則是出自一名年輕女子。
「救……救我。」
冷漠的青年卻做了出乎意料的行動。
他停下馬匹,拉住韁繩回轉馬頭,接著用長靴後跟輕踢馬腹,改造馬立刻往反方向小跑步前進。
騎士穿門而入,觸目所及淨是邊境特有的村莊景致。
樹林間零星的木造房舍,廣場、老井、家畜養殖場、成排的倉庫等,村莊該有的一樣也不少。
然而,就是少了招呼來訪者的聲音,也沒有手持刀劍槍炮的自警團包圍四周。
騎士筆直進入村莊的主要街道。
即便這座村莊充滿詭譎,俊美的臉孔依舊籠罩寒霜,連一根眉毛都沒動過。
左手邊一個雜貨店看板寫著:「雅萊伊商店」,那是邊境上甚為常見的連鎖商店。
馬匹在店門口停步的同時,有人從裏頭打開了門,一個白影踉蹌而出。
在木板道上走了兩、三步,接著「砰!」一聲向前撲倒。
火焰似的紅發在半空飛舞。
騎士躍下馬,走近少女。在他停步以前,少女雙手撐著地板意欲起身。
銀牙緊咬的臉蛋主人,是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少女。
少女單手揉著哭紅的眼眶,抬頭望著騎士。看了一會兒,瞳孔如夢似幻的擴張,臉頰也飛起兩朵紅雲。
馬上騎手具備的美貌,就連身陷疲憊、悲慟與絕望深淵的少女都會為之忘我。
「你……是誰?」少女虛弱地問。「我叫羅莎莉婭。」
「D。」
一陣狂風吹起,將青年的帽沿壓低,長發隨風飛揚。
「好像在送別呢。」
少女羅莎莉婭眯起眼睛說。
「發生什麼事?」D問。
「大家都被殺了。」
羅莎莉婭若無其事地答道,她用白玉般的纖指比著脖子上的黑色絲巾。
「不用看也知道吧,這下麵有兩個齒痕,我被貴族咬了。」
天空一閃,白光照亮少女的側臉,遠方轟隆一聲雷響。
「讓我看。」D說。
「不要!看了隻會讓人不舒服罷了。總之,要是現在讓你逃掉,我就哪都不能去了。」
「我是吸血鬼獵人。」
羅莎莉婭杏眼圓睜。
但眼神裏仍帶著一抹紅暈,是因為眼前青年的俊美所致吧。
「你是獵人……莫非是半吸血鬼?」
「對。」
一聽見他的回答,羅莎莉婭隨即軟倒在地。緊張感消失後,支撐身體的最後一根線也跟著斷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怨懟的眼神抬頭看著D。
「一切都結束了嗎?」
「為什麼?」
「別裝傻了,我是『犧牲者』喲,吸血鬼獵人不可能容許我這種人在外頭遊蕩的。這個村子會變成這樣,也是你同類的傑作呢。」
這股血腥味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獵人?
「發生什麼事?」D又問。
「你同伴到這來,屠殺了所有村民,就是那麼一回事——要不你自己來看?」
羅莎莉婭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朝她方才步出的雜貨店門口走去,與先前楚楚可憐的求救模樣判若兩人。
D將馬係在店前。
撫摸馬頸安撫不安的改造馬,再隨羅莎莉婭進入商店。
店內血海一片,看不見地板和天花板,連空氣都滿布血腥。
兩個村民俯身倒在櫃台前方。
看來是被人從後方攻擊,鐵樁自背後突起。
由粗細和長度來看,鐵樁的重量應該超過五公斤吧,就算是被人偷襲,對方的臂力也相當驚人。「米都爺爺在櫃台後麵,他是這的老板。」
D也嗅到了從那裏竄起的另一股血腥味。
他看著羅莎莉婭說:「你藏起來了?」
少女點點頭。
「我剛剛在這打工,正好到後麵倉庫拿小麥粉,然後陡然聽見轟隆巨響。」
她並非故意躲起來,而是因為那個叫聲實在過於駭人,少女整個人僵立失措。
「慘叫來自倒在那兒的傑德和拉路克。想不到人類瀕死時,竟可以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呢。接著我聽見東西掉落的聲音,米都爺爺大叫『你們是誰派來的』,但也立刻就——」
「沒人回答?」
「沒有。米都爺爺的倒地聲響起後,我有聽見一些笑聲,應該是四個人。」
年紀輕輕的紅發少女在極度恐慌中,竟然還能從殺人者的聲音推算人數。
「我在倉庫裏一動也不敢動,然後,腳邊忽然冒出好大一隻食肉鼠的影子。我沒有被嚇到,但堆積如山的罐頭卻因此倒塌。我心想——這回死定了。然後那些家夥就走了進來。」
「怎麼沒死?」
「不知道。」羅莎莉婭搖頭。「我閉眼緊靠著倉庫牆壁,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了。說是倉庫,但也隻是那種塞了三個人就嫌多的組合屋唷。那些家夥進來時,我感覺他們就站在我麵前。他們一定發現我了;可是,那些家夥卻丟下一句『沒人』就離開了。」
D聽完,即轉身走到店外。
穿過馬路,進入對麵的酒吧。
這裏也是血跡斑斑。
近十名男子倒臥在自己的血泊裏,有三具無頭屍,鐵樁從背部或胸口穿出。
「一個活人都沒有呢。」
隨後趕至的羅莎莉婭啞聲說道。
猝然現身的襲擊者,鐵定擁有令凡人瞠乎其後的高超殺戮技巧。
一具立於牆邊的屍體將手置於腰際的山刀,應是在準備抵抗時慘遭殺害的吧,約五十公分長的鐵樁穿過心後釘入牆內。窗邊也有一具男屍,保持雙手前伸的姿勢被貫穿,一定曾經試著逃脫過。
「好快的速度啊。」
羅莎莉婭搖頭歎息。就算對方有四個人,但能夠輕鬆揮舞沉重的鐵樁,瞬間屠殺十多人而不留活口,那絕非普通獵人所為;而且,那些家夥並未帶走鐵樁,莫非他們每人都隨身攜帶數根——數十公斤的武器?
「有看見頭嗎?」D問。
那是對無頭屍的疑問。盡管這種問題對豆蔻年華的少女而言太過沉重,不過這裏是邊境,而且提問人是D。
「根本……沒找到。」
羅莎莉婭別開頭去。
那麼,是被殺戮者帶走了?為什麼?
D走出酒吧。
「他們離開以後,我在村子各處查看過,大家都被殺死了,一個活人也沒有。我們村子人數本來就不多,現在不論到哪都隻剩屍體。」
「女人和小孩呢?」
羅莎莉婭閉上雙眼,搖搖頭。無關年齡、無關性別,他們吞噬了村裏所有的生命,然後離開。
「有看見殺人者嗎?」D望著道路對側問。
「沒有。你想笑就笑吧——但一直等到他們的馬匹、馬車聲音遠離村莊大門後,我才敢走出倉庫。躲在倉庫的這段期間,外頭的哀號、慘叫和求救聲從沒停過。」
「普通的馬車?」
「現在仔細回想,好像有蒸氣的咻咻聲。」
D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他看見泥土路上有好幾條車輪碾過的深痕嗎?
「你知道那些人的來路嗎?」
D沒有回答,繼續問:「這村子什麼時候建的?」
羅莎莉婭的雙眼迸發凶焰,但沒多久就熄滅。
「對你隱藏也無濟於事吧。這村子是由廢棄村莊改建,聽說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喂,你早就知道了吧?這裏是『犧牲者』的村子。」
「大家都戴著圍巾。」D答道。
取下圍巾的話,應該可以看見兩道齒痕吧。
「為什麼不拿下來看看呢?獵人隻要發現有人戴著圍巾,即使是自己的親人,也一定會扯下圍巾查看吧?至少我所知道的獵人都是這樣啊。」
「村子有多少人?」D問。
「兩百多人。」
「想祭拜嗎?」
少女過了數秒才理解那句話的意思。
「你要幫我埋葬?」
她忍不住淚珠盈眶。
「我不相信,你是吸血鬼獵人啊……你的工作不是殺死我們嗎?」
「沒時間埋葬,要用火葬。」
羅莎莉婭頷首,晶瑩淚光散落一地。
「怎樣都好,隻要可以像人類一樣受祭拜,大家都會很開心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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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贅言,「犧牲者」就是那些被貴族吸血後,基於某種理由被貴族拋棄的人類。
一般來說,村莊會立即驅逐這些人,或在嚴密監視下隔離,甚至直接將之處分掉;麵對昔日的家族、朋友,多數人都無法若無其事地用木樁刺穿對方的心髒,因此也有許多村莊雇用專門的「處分者」。而會讓吸血鬼擔任此一職務,或許也是無可奈何、時勢所趨的結果吧?
然而,犧牲者並非一味地等待死亡。
空洞的眼神、躲避陽光尋求陰暗的傾向、喜好徘徊濃鬱森林的流浪天性,以及突發性的吸血行為——這些成為貴族俘虜後的特徵,有些犧牲者隻具備其中幾項,甚至全部缺乏,因此從太古時代貴族成為世界霸主開始,犧牲者便能矯捷地逃離同胞的獵殺,隱匿至其他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