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者還在不停湧入,但數量卻開始減少了。黑暗中,有一個人——不隻,是以數十人為單位——往那邊走去,有的往這邊走來,各隨己意朝不同方向走過去。
雖說是各隨己意,但他們前往的方向顯然經過刻意安排,而且從動向來看,也可感覺出有除了他們本身以外的意誌存在。
“是被選上了哪。不,或許該說是被分組了吧。”左手低聲說了。這也意味著,他們要前往的場所是依據某種人智難窺的基準選出的。“那麼,也就是說我們會被安排前往某個地方。”
不管怎麼說,這裏都湧入了上萬人,即便是廣大的空間,也應該會瞬間被擠滿,但卻沒有絲毫迫隘之感。
人與馬車接連消失,消失的速度與井然程度無可比擬。
入城還不到十分鍾後,兩名D便曉得隻有自己兩人被留了下來。D正騎著無鞍的馬,因為他接下了薩貝娜馬車中分出的一匹馬。
最後一陣腳步聲與車輪咿軋聲往某個方向離去,聲音中途消失。
“嗯,不知何時會來叫我們哪。”
當左手如此說道之際,D右方的空氣一動,正確來說,是那裏生出了空洞。
“是這個吧。”假D愉快地掉轉馬頭。
接著,他微微轉向D那邊。不知D是否注意到了他眼中與表情上閃現的奇異陰翳。
“喝!”地一踢改造馬腹部的同時,兩騎人馬開始往黑暗彼方奔馳而去。
★ ★ ★
在不知是騎馬奔馳了數秒還是數小時後,兩人已人在蒼藍房間內。
也不曉得是何時、在哪裏下馬的。
蒼藍光華不知由何處散出,兩人身影亦被染為藍色。
“看來,好像是在說從這開始就隨我們便了呢。”假D環顧周遭,一麵自言自語。“總算是走了哪。”
“你在意?”D問。
“嗯嗯,是直覺呀。就算那家夥和你——早晚非得一決雌雄不可,但現在還是離開了比較好。”
“早晚,是吧。”
聽到D的語氣,左掌上的小眼珠陡然轉向上邊。
“兩個都是我,而且兩個都來到夢魘。”D在此稍停,說道:“我是什麼人?”
這原本不是個問句,但倘若蜜雅再次,或許會為這鋼鐵語調中,那宛如薄絹的淒切悲哀而驚訝屏息。
“總之,先走吧。那家夥去那邊的話,我們就往這邊吧。”在左手催促前,D已邁開腳步。
可以開始看見前方有個像黑色盒子的形體。
若是繼承貴族之血者便絕不可能看錯——那是棺柩。
他彎身,手抓棺蓋打了開來。
幹枯的屍體臉上清楚留有痛苦模樣。
把左手按上去後,D問:“多久前的東西?”
“大概是五千年前。”左手答道。“死因是由於體內荷爾蒙異常分泌造成的DNA失調。仔細看吧,明明所有的皮膚都已經變成木乃伊了,卻隻有右手的一部分和肺部還是正常的。看哪,腹部還保持著機能呢,都已經過了五千年的說。換句話說,隻有這兩個地方變成了貴族哪。”
“那也是成果之一吧。”
“是啊——用那家夥的說法,就是失敗品。左手借我一下。”
D的左手用指一彈插在屍體胸口的木樁。
“於是就被收拾掉了哪。喔喔!喔喔!有一大堆並列著哪!”
D也看到了。
棺柩不隻一具。
在這棺柩後麵,還有更後麵,都是盈千累萬的木箱,簡直就像前衛派美術的藝術品,瘋狂雜亂地堆得密密層層。不,連遠方、更遠方也都是,連綿不絕宛如無限繁多的對鏡。
下一具棺柩的蓋子,沒有掀開的必要。因為鉸鏈已腐朽鬆脫,從錯開縫隙間露出的右手,同樣也化成了木乃伊。由那鑲著白色褶邊的袖口看來,應該是女性的手。
指間閃現細碎黃金光芒。
D從那手掌中拾起的物體,是個小墜飾。不知她是想托付與誰?是棺柩外的人?還是封起她的人?
D試著打開如小貝殼般纖細的外蓋。
裝著一張小照片。雖已變色成了黑褐色,但被顯影在那裏的一瞬間,卻留下了抗拒時光洪流的不變幸福。
年輕男女以戴雪山脈與豐饒麥田為背景,露出宛如這一瞬間被施加了永恒延續的魔法似的微笑。
然而,女孩被選上,被帶來了這裏。
合上墜飾的蓋子,D將它纏回了女孩腕上。再無其他可做之事。
“全都是失敗品吧。”他在宛若棺木墳場的一角輕聲低語。
——“正是如此。”
某人回答了。
——“成功的例子隻有你。”
假D反射性地環顧周圍。
有一股氣息。感覺它既像在天花板,也像在腳下,又像在身旁。
他四周也是一大片累累棺木群,他已經曉得那些全都是胸口被釘入木樁的屍體。
就在他低聲說了“統統都是失敗品啊。”之際,剛才的聲音便響起了。“我想問件事。”他對“聲音”問道。“你說‘你’,那是隻有一個人嗎?不會是把‘你們’說錯了吧?”
——“成功的例子,隻有你。”
“好!”
假D一拍胸膛,兩眼帶上直至如今為止皆不曾出現過的淒烈神色。
“隻有我是吧。那麼,那個我就是累贅了。”
★ ★ ★
D默默行經棺柩海洋。
他有目的嗎?沒有,隻能認為他沒有。然而,他不變如故的美麗俊冷身影,在被仿佛連死者也會嚇醒的凶烈靈光所包圍。
因為憤怒。仿佛連骨髓都是以寒冰組件構成的這名青年,如今,正為被認定與他最無緣的情感煎熬著。
是對毫無罪過卻被招來此處,淒慘死去的人們感到憐憫之故?抑或是,由於看見了攸關自身的某種命運性事物?他本應漫無目的的腳步,令人聯想起猛虎。
“我試著大概計算了一下哪,”沙啞聲音說著。“從目前為止經過的棺柩數量和廣大程度來看,總數差不多——”
“十萬七、八千。”
“沒錯。”
話聲沉痛。如此多的生命被招來,被木樁一釘然後消逝。
為了什麼? 為了誰?
成功的例子有是哪個?
是D?抑或是假D?
光線的色調突地改變。
因為淡淡幽暗降臨,整個世界也為之一變。
聳立左右兩旁的裝置,看來仿佛是以陰影築成。
由於為了絕無可能的實驗,機械裝置也被迫變更了本身的性質。
那些裝置以前曾有過生命。
不知不覺中,D已在安於峭壁中央的展望平台俯瞰下方。
峭壁垂直下落數百公尺,底部有無數黑點蠢蠢欲動。
D一眼便看出那是走過死人大道而來的人。
——“在此,進行第一次‘選別’。”
即使“聲音”響起,D仍文風不動。
黑色的振翅影子,從天花板層層疊疊飛降而下。
是蝙蝠群。它們並非普通的無害生物這件事,在數秒後揭曉了。
黑色的成群哺乳類,貼到呆立下方的活死人們頸上,它們的小獠牙往頸動脈叮了下去。
半死人們隻是愣愣站著,對那連趕也不趕,然後接二連三倒下。慘白的臉上,徹底喪失了最後僅存的血色。
當最後一人倒下的同時,蝙蝠群一齊飛起,紛紛上升消失於天空。
D冰冷的眼瞳中,映出躺在下方的數千人影,那並非看待死者的眼神——看哪,被蝙蝠,被吸血蝙蝠,吸得滴血不剩的屍體——這次已經是真正的屍體,其中有幾具搖搖晃晃地站起。說是半死人也好,說是死人也好,這些人的的確確是從地獄中複活的亡者。
——“還未死去哪。”
“聲音”說道。
——“那些家夥被吸光體內鮮血仍殘存襲來。即使先行接受過貴族之吻,但在仍留有人類要素時遭吸光血,不死作用便無法運作,照理說應該百分之百地死亡。而他們生存了下來,便意味他們具有於死亡前一刻發動我授與之的能力。於其他實驗場,應當也有同樣的合格者存活。幾率大約是百分之一。”
與D一同來到這座城堡的半死人若有兩萬人,就大概有兩百人。
光景再變。
那是給殘存者們的猛烈死亡洗禮。
朝著踉蹌蹣跚的他們,設置於前方的高處力雷射炮、火藥式自動步槍、超音波炮開火來了。
心髒被鮮紅光束貫穿,身體被馬赫速度射來的鋼鐵彈頭擊碎,細胞被超音波的猛射崩碎瓦解。全員倒地,然後有數人站起。
——“物理性的攻擊,對如今的他們便已是綽綽有餘的殺戮方式。就這樣,再繼續進行淘汰選拔的慘烈‘選別’。”
被選出者,遭饑餓妖物的利爪撕碎,被咬爛;被強韌觸手纏卷,最後全身骨骼碎裂窒息。
到了這個地步,他們被賦予的貴族特征終於發揮出來。死人們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肉體,憑借著難以置信的恢複力再生了。在這世上,這雖絕不是不可思議的現象,但碎裂骨骼合攏連結、碎肉愈合、遭破壞的眼球無中生有長出視網膜與水晶體,終究還是個幾近奇跡的超常現象。
到了此時,數個集團聚集至此,對能數出生還者有十多名,但幾乎全部人的死魚眼中都帶有明顯狂意,他們開始四處亂走。
——“這是因為腦袋沒有恢複。大概是反複不斷的死亡痛苦與死亡恐懼所致。”
真正幸存的有五名。在裏麵,D目睹到一張熟悉臉孔,是薩貝娜。由於她之前在其他集團中,所以直到剛才為止都沒出現。
——“進行最終‘選別’。”
聽見這宛如宣告的聲音時,D朝前方拔刀劃出一閃,因為他已曉得眼前堵塞著看不見的障壁。
刀刃不受抵抗地劃過。
想要前進,D的身體卻被無形牆壁阻擋。
——“承受貴族之吻者,隨時人類,卻帶有貴族特性。然而,那樣無法成為根本的解決方案,因為那樣會徹底建立隸屬——主從關係。倘若此處有個貴族在,他們或許會因過度震驚陷入半狂亂狀態。”“聲音”的主人——夢魘的支配者,難道是在說把貴族與人類平等對待才是正確的?!
——“我在尋求的與這不同,想尋求的與這不同。D呀,你應當知曉那事物吧。”
“聲音”多了責難似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