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做出了排憂解悶的俐落一擊,艾蕾娜的語氣卻很沈重。
帳棚內的呻吟聲越發清晰,變得震耳欲聾。
即使憑著艾蕾娜的膽識,也必須十分努力才沒有閉上眼睛。
村人們在地上痛苦得滿地打滾,有的半埋於土裏,有的渾身沾滿泥土。從他們得背部、額頭、頸子上,突然冒出的四彩薔薇正盛放開花。
盡管動員了所有平安無事的村人拔掉薔薇,紅、藍、黑、白的薔薇仍會從開裂的肌肉內側絢爛開出花朵。
這種不合常理的狀況似乎無法令人類成為貴族的仆人,本應在白晝中沈睡的他們,縱然被厚實的帆布帳棚保護著,卻如被陽光照到的貴族一樣痛苦無比。
艾蕾娜說服自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沒有在心髒打下木樁、而是這樣看守著他們。若是接受了貴族之吻的人,老早就已經被處置了。這是邊境的規則。
“艾······蕾······娜。”
猶如啜泣的聲音在她腳邊呼喚她。
艾蕾娜默默望著前方。
“······救救我······我······是······達可······伊。”
“我是賽······連。”
“好熱······好痛苦······身體······整個······燒······起······來······了。”
她的腳踝被抓住。被冰冷的手抓住。艾蕾娜文風不動。
“再忍一忍吧。一定會讓你們恢複原狀的。”
雖然她口中如此說著,身子卻在發抖。無以言喻的惡寒,從被握住的腳踝衝了上來。讓她冒出雞皮疙瘩。
一個聲音響起——
“艾······蕾······娜。”
“死怪物!”
她吼出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話。
右手移往腰際,抽出配在那裏的秤錘。甩起,揮下。一切都是蓄意而為。
惡心的聲音響起,微溫的零星液體飛到臉上。
她仍舊揮砸著秤錘,一直重複不停。而在揮落秤錘時的空檔,呼喊她名字的聲音如詛咒般不住響起,細微孱弱。或許是為了抹去那聲音她才揮舞秤錘的。
另一個聲音從她背後大叫:
“艾蕾娜——你在做什麼!?”
粗壯手臂用力抱住她的胴體,把她往後拉。
“放開我、怪物!我要宰了你!”
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在陽光下響起。
“笨蛋、冷靜點!”
臉頰一響。
附身在身上的東西似乎已被驅離了,艾蕾娜站在廣場的一角上。
葛林蹲坐在帳棚前;從艾蕾娜背後轉到她麵前的,乃是機車團中的一人。光禿禿的頭頂上留有一長條頭發,看似巧克力奶油點心。他是機車團的副頭目——修塔爾。
艾蕾娜撫著臉頰,鎮靜地講道:
“很痛唉。稍微輕一點好不好?”
“不好意思。”
大漢露出雪白牙齒笑笑。眼神卻說著:那種狀況哪能留手啊。
艾蕾娜問:
“剩下了幾個人?”
“有七個人遇害了。剩下的隻有我和丹、尼修。”
“連我四個人。夠了。”
“夠什麼?”
“要去夏巴拉森林找青苔啦。”
艾蕾娜凝望貴族城館的反方向,修塔爾對著她睜大了雙眼。
“現在嗎?——要變夜晚了唉。”
“我有心理準備了。”
“在黃昏的時候跑去那裏根本是自殺行為。會白白賠上性命的啦。”
“為什麼每個家夥都隻會扯些一樣的理由啊。如果到了緊要關頭才在愛惜生命的話,那就不該在這種鄉下小村子裏耀武揚威的。不如去裹著棉被發抖算了。”
“可是——”
“我可受不了再聽繼續聽藉口下去。算了,我一個人去。”
“有了那個青苔的話會怎樣?”
“大家就會複原——應該是吧。那要看麥麥·琪卜修的。”
“······”
對仍舊在碎碎叨念的修塔爾視若無睹,艾蕾娜開始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在想的,隻有要去哪裏調來什麼武器這件事而已。
還有另外一個——
黑衣年輕人在月光下轉身離去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為艾蕾娜的決心注入了幾分哀愁,她將那感覺壓了下來。
以一百五十公裏的時速奔馳整整兩小時後,可以看到紅土平原的彼方有貌似黑色雲霧的一團東西。
她打算加快速度,才剛一催了油門,就有微弱引擎聲從背後不停接近。
艾蕾娜繼續駕車毫不理睬,數秒後,三台機車在左右兩邊整齊並列成了一橫線。
“窩囊廢快回去。”
她朝向前麵說著。右邊的騎士“啪!”地拍了一下腦袋,講道:
“別這樣說啦!這不是來了嘛。”
“還真驕傲咧。”
“就饒了他吧、艾蕾娜。”
左邊的尼修眨了眨渾圓臉龐上的眼睛。他是個如包子般臃腫的男人。
“我跟丹兩個人,已經因為他為什麼沒早點兒去我們那裏,好好教訓過他了啦。”
“修塔爾是在擔心我們的事情啦。”
說完這句後,機繡旁邊的丹微笑了起來。雖然他同尼修的交情堪稱莫逆,但體格卻是宿敵——全是徹底鍛煉過的肌肉。
“我打一開始就想太多了啦。我們可不想墮落到會讓頭頭一個人去做植物采集啊。”
修塔爾不好意思地玩弄著稀少的頭發。艾蕾娜毫無笑容地說:
“知道了就好。因為我們也就隻有在這種時候能幫上其他人哪。就把你們的性命借給我吧。”
回答是機車的轟隆聲。
十分鍾後,四人抵達了森林入口,巨樹伸展著陰沈色調的枝葉。
在看似幾無立錐之地的樹木之間,可輕易找到一條由人所走出來,猶如絲線的羊腸小徑。
“隻能留下機車走進去了。”
艾蕾娜離開座墊。
修塔爾把像大炮一樣的火藥槍跟彈帶背到背上,一邊問:
“知道青苔長的地方嗎?”
丹把長約一公尺的大圓筒連同連在圓筒上的軟管從車上卸下。尼修踩著輕盈腳步,反覆快速翻動雙手,在手的周圍有許多細長光芒閃爍——
當艾蕾娜宣布“走了!”時,那些光芒變成了三柄飛刀。
樹梢如烏雲般欲當頭壓下,但其中仍有縫隙,細長光束由那泄落。這景象雖為自然產生,卻有種微妙的幾何學秩序,據說有許多旅行畫家與遊客為此前來。
在艾蕾娜的記憶裏,位於森林西邊的岩石區一帶乃是青苔的群棲地。
隨著小心翼翼地進入深處,森林孕育的各色生物一齊填滿了視野。
“哇,極樂草、減肥草,那個是樓竹。把那些收集起來賣到『都城』的話,差不多有半年不愁吃穿了唉。啊啊、真浪費。能不能去摘啊?”
對忍不住這樣說著的丹,艾蕾娜訓斥道:
“就算是一秒鍾也很珍貴啦。這時安分的森林差不多要露出獠牙了。”
盡管如此,連她自己也不禁覺得可惜。
丹說出名字的植物——不、是比他所說的還要多得多得植物,正紛紛從樹根或枝幹間露出身影,色彩鮮豔絢爛;這些每一樣都有醫療用途,能令打『都城』而來的商人垂涎三尺。這附近的村子之所以連像樣的耕地麵積也沒有,卻還堪稱富足,便是托了它們的福。此外,由於這座森林的樹木所噴出的臭氧與土壤成分特殊,所以無論如何采集均不枯竭。他們走的道路就是那些采集者所留下的痕跡。
在那之後過了約三分鍾,艾蕾娜若無其事地問:
“有注意到嗎,修塔爾?”
他應道:
“啊啊。”
光禿禿的頭連點也沒點。
“打剛才開始就被跟著了。我覺得會是有點棘手的家夥。”
“我也這樣認為。是森林的居民嗎?”
“天知道。不近也不遠——好像滿精明的。”
跟著兩人的丹與尼修應該也聽到這對話了,可卻毫不在意。因為他們都是生活在邊境,能獨當一麵的年輕人,膽識十足。
“要不要稍微試探看看?”
“說的對。”
出聲的同時艾蕾娜右手打了兩個響指。
毫無反應。
道路在前麵蜿蜒,消失於樹木群中。
當一踏入那彎道之際,艾蕾娜小隊的團隊合作便發揮了效果。
上半身微微向右一轉後,黑光從尼修右手拖曳軌跡射出。飛刀以隻能用“神速”形容的速度消失於樹林間。
數瞬之後,修塔爾的火藥槍槍口,與丹的管口也轉了過去。
又過了數瞬——
修塔爾喃喃低語:
“停住了哪。”
並非是指飛刀,而是意指那追蹤他們的氣息。艾蕾娜的雙眼也為之一亮,問:
“飛刀不見了,沒射中?”
“不、即使被打掉了也會有聲音。被躲過了也會有刺中樹木的聲響。可就算是這樣,應該不可能挨了我的飛刀還沒事的。”
“那會是怎麼回事?”
艾蕾娜毫不懷疑同伴的功夫。
“大概——”
尼修才剛開口時,一個黑色人影從空中無聲落下。
尼修大喊:“獵頭者!”他的脖子被隻毛茸茸的手臂掐住,被高高抓入空中。修塔爾的火藥槍正要噴爆出火焰,艾蕾娜的秤錘已早一步向它追去,骨頭碎裂聲與野獸慘嚎一同響起,尼修回到了地上。
樹枝的聲音接連不斷,接著仿佛如霧一般的物體落到了一行人頭上,緊接著寂靜降臨。太陽仍在空中:但這座森林的特征卻是聽不到一聲蟲鳴、一聲鳥叫。
“嗚哇、這是血嘛!”
修塔爾用手指沾了粘在光頭上的液體後嚷了起來。
“混帳獵頭者,竟然敢跑來挨艾蕾娜的秤錘,活了兩百歲以後終於也老糊塗了哪。”
艾蕾娜瞪了修塔爾,又說:
“既然沒幹掉它,說不定還會再來。跟蹤的家夥的氣息也消失了,差不多要做好準備往下走了呦。”
她再度邁出腳步的動作中滿溢著千真萬確的決心,三名男人露出了“真不愧是老大”的笑容。
一開始前進後尼修對丹說:
“剛才的獵頭者,那個——你有注意到他的打扮很奇怪嗎?”
“沒有、因為我在你的正下方所以看不太清楚。它——穿著什麼嗎?”
“我看了哪。是綠色的襯衫跟條紋花色的長褲。那種搭配是傑佩爺爺最喜歡的。”
丹沈默不語。
一年前,九十歲的傑佩爺爺為了尋找被稱作返老還童妙藥的回春草進入了森林,之後再無消息。尼修便住在老人隔壁。
“老爺爺果然——是被獵頭者給殺了吧。”
好不容易說出口後,尼修一麵摸著脖子一麵說:
“我還看到了一個東西。就是抓住我脖子的那隻手呐。雖然毛茸茸的,可是手肘內側有個傷痕呢。那和我還隻有四、五歲的時候,老爺爺在劈柴時不小心弄傷的傷口一摸一樣。”
“······也就是說,那個是······老爺爺?”
丹的聲音宛如細線。尼修搖搖頭。
“不是吧。因為那家夥的臉跟猩猩一樣。絕對不是老爺爺。”
“幹嗎從剛剛開始就老是在講著令人不舒服的話題。”
被修塔爾忽然一嚇,兩人露出吃了一驚,但更像是得救了一樣的表情,之後便噤口不語。
樹木的牆幕仿佛遭到切截一樣消失不見,然後形狀特異的岩山便突然填滿了視野。
它是一堆相互接連的立方體,平滑得簡直像是用精密機械研磨過;可一群人的目光卻隻是盯著它周遭的地麵。因為那裏正是目的地。
“喂、沒有呀。”
眾人跟著走上前的修塔爾環顧四周,但在岩山附近,別說是青苔,連黑土以外的色彩都找不到。
“搞什麼鬼。——可能枯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