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卷 第01章 第一章 夜間旅行(2 / 3)

底座在兩人眼前黑沉沉的聳立著,隆隆作響的機械聲撲麵而來,從鑲嵌於底座上端的鐵門周遭的台座上,耀眼的燈光向三人射下。

“你們是什麼人?”

聽見擴音器傳來的詢問,布爾特八世把嘴貼近機車的麥克風:“是旅人。帶有受傷的人。希望能讓醫生看看。讓我們進去。”

對方沉默。探照燈依舊照著兩人。可能也順便讓看不見的槍口進行瞄準。一會兒後:“不行。無法接納新成員。街道人口已經超出物資供給能力的百分之三十。去找別的城鎮吧。最近的——在二十公裏的前方有哈西可村。”

“別開玩笑了!”

布爾特八世一捶把手。

“二十公裏這種話是人話嗎?!聽好,我背上的女孩全身被輻射線照射。別說二十公裏,就是一百米也撐不住。你們這群家夥,該不會是貴族吧?”

“不論你說什麼都沒用。”

聲音冷冷地說道。

“這是鎮長的指示。而且,那少女是奈特家的羅麗。沒理由再度接納兩個月前離開鎮上的人。”

“那種事情根本就沒關係。年輕的女孩子快要死掉了啊!你們難道沒有小孩嗎?”

聲音再次沉默。

再度響起的話聲,已是別人的了。

“要移動了,離開那裏。”

一講完,又有些激動地說:“那邊的年輕人——你該不會叫做D吧?”

青年微微點頭。

“——噢,既然這樣,一開始就報上名來的話不就好了嗎。叫你來的是我。我是鎮長,叫做敏。好了,馬上進來吧。”

機械聲吼叫,鐵門向上升起,升降梯滑了下來。

D淡淡說道:“我有同伴。”

“同伴?”

敏鎮長聲音驚訝。

“我聽說你是舉世第一孤高的獵人啊。何時有同伴的?”

“剛才。”

“剛才?——是背後那兩個人?”

“有看到別人嗎?”

“不——可是……”

“我和他們一起戰鬥過。理由僅隻如此。若是沒事,這就告辭了。”

“等、等一下!”

話聲中顯示出由猶豫向決定的轉變。

“你走了的話就麻煩了。那就當作特例——允許都上來吧。”

寬大的升降梯發出震蕩大地的巨響後架至地麵,機車同改造馬一齊站了上去後,升降梯開始上升。

“以一個電梯而言還真會擺架子咧。”

布爾特八世光明正大地出言諷刺。

在升降梯被吸入底座內側後,鐵門隨即在背後關閉,三人來到了油臭味彌漫的廣大空間。

數名武裝壯漢以及一位白發老人站在那裏。老人的體格比周遭的男子更加魁梧,他大概就是敏鎮長。好像行動不便,老人的右手撐著鋼製柺杖。

“歡迎光臨,我是敏。”

“招呼之後再打。醫生在哪兒?”

對布爾特八世的叫嚷,鎮長點點頭,以此為信號,兩名男子上前從布爾特背上解下少女——羅麗。

“你的同伴現在看起來大概比起做事更想吃飯吧。”

鎮長以眼神示意其他男子。

“沒錯,真善解人意。拜拜啦,D,等會見。”

風聲鳴響,渺茫無際。

灰色的光景在四下不住地退去。

那是森林與山脈。

“街道”正在通過邊境第二大的平原地帶“伊諾賽特?普雷力”

遠處的裝飾荒野周遭的景物被風吹晃得有如水墨畫,也吹亂了漆黑的短鬥篷和長長的黑色秀發。

“怎樣,這景色應該很壯觀吧?”

或許是將注視著黑暗盡頭的年輕人的木然表情解讀成了感歎,敏鎮長揮動著一隻手,像是要劃破遠方的平原。

“街道會維持時速二十公裏的巡航速度前進。隻要傾斜不超過六十度,無論是哪種山脈或者懸崖都能攀登上去。不過,這隻有在引擎注入全數反重力能源時才有可能呢。就憑這個,可以長期確保五百名居民擁有安全舒適的旅程。”

“舒適的旅程是嗎?”

D的喃喃自語不知有否傳入鎮長耳中。

“如果抵達的地方也是如此就好了——說出經過吧。”

鳴響在陰暗天空中的風再度吹散了頭發。

兩人站在設於街道前端的瞭望台上。若是船的話,大約相當於船首;不,應該說是相當於撞角的地方。它自底座的上端突出,讓人覺得無論是飄雨或吹風,對享受四季風情而言,都是十分適當的場所。

“你不在意那女孩的事嗎?”

鎮長沒回應D的要求,反問了其他事。

“經過。”

“嗯。把所有像人的感情全部獻給了連鐳射光亦能斬斷的劍技的男人,對吧?——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呢。就算是貴族血統再怎麼濃厚的半吸血鬼,至少都會有些七情六欲。”

D無聲地轉身。

“唉呀,等一下。真是急性子的男人啊。”

鎮長沒顯出特別慌張的模樣叫住他。

“叫來吸血鬼獵人的理由隻有一個——要消滅貴族。”

D轉回身體。

“二百年前,讓那男的上來時,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那是我一輩子的過錯。”

D以左手拂起淩亂的發絲。

“那個家夥當時獨自一個人站在‘北方大山脈’的山麓,他在照明燈光中浮現的身形,簡直就像是由黑暗凝固而成。這條街的規矩是不搭載過路人,說不定他也是為此才偶然停下腳步的。他的眼神深沉幽暗。對了,就和你十分酷似呢。”

風填埋了話語的間隙,重新響起的聲音依然是鎮長的。

“上來後,那家夥立刻登到這層甲板,對夜晚的荒原和巍峨山脈注視了好一陣子。之後緩緩轉向我,如此宣言到:‘就由此鎮的居民中貢上智力、體力皆優秀過人的男女各五名吧。’”

——當然,我付之一笑。於是那家夥在轟然的高笑後又說:“若應吾之求,一族則有千年榮華;若拒,此街則成未來永遭咒詛之存在,或恐躑躅徘徊於死蕪的荒野——”

鎮長停下話。頗為扁平的魁偉臉龐上,緊附著深沉的疲憊。

“於是那家夥消失了。雖然我胸中被一抹不安填滿,但之後街道卻平安無事。盡管二百年的歲月不完全是一帆風順,可如今卻可以斷言,那時已是最幸福的歲月了。因為現正處於最黑暗的狀況呐。即使這街道從那家夥的詛咒之中逃脫出來,也不會再度被光榮與祝福所包圍了。”

說不定鎮長是想對他揭示那命運,才把吸血鬼獵人招到這層甲板來。

“來吧。接下來是重點。”

少女躺在簡陋的床鋪上一動不動。

即使不看她那猶如白蠟的肌膚以及喉嚨的傷口,也能明白她是一個貴族的犧牲者。隻有凝望天花板的雙眼目光炯炯,令人毛骨悚然。

“我女兒菈烏拉。——馬上要十八歲了。”

鎮長說道。

D在枕邊紋絲不動地俯視著她白晰的脖頸。

“三個禮拜前她的樣子開始變得奇怪。因為她說好像感冒了而開始圍著圍巾後,我這才注意到的。因為根本無法想象在這樣街道裏竟然也會出現貴族。”

“之後又被吸過血嗎?”

聽到D的如冰口吻,鎮長苦惱地點了點頭。

“兩次。那兩次的晚上,都有戰鬥員在看守,可是等回過神時,才知道自己已經睡著了。隻有菈烏拉的血液變少;貴族則是連影子都沒見到。”

“調查過了嗎?”

“有五次——而且是徹底地。讓鎮裏所有人都在陽光下行走了。”

D知道,這方法在如今已非辨別貴族的絕對有效的手段了。

“那以後再來調查,今晚我來留守。”

鎮長猶如鋼鐵般的表情上閃過安心之色。縱使是經曆過二百年以上歲月的男人,看上去也還是懷有父親的心性。

“多謝了。要準備什麼嗎?”

“不用。”

“打擾一下,我能說說我的意見嗎?”

拘謹語調讓兩人想起另一名在場者的存在。

這是一位雙手交抱在胸前、站在桌旁的醫生。

他毫不掩飾自己憤怒的神色,雙眼瞪視著D。

“真抱歉啊,茲魯傑醫師。有什麼異議嗎?”

鎮長對話聲的年輕主人行了一禮。當D被請到這裏時,他便已自我介紹過。他是往來於邊境各村間的年輕巡回醫師。

黑發和黑瞳與D相仿,年齡看來也相差無幾;當然,在身為半吸血鬼的D年齡還是個謎的情況下,外觀上的比較並無意義。

年輕醫師那稚氣猶存的知性臉孔左右搖了搖。

“我沒有異議。既然身為醫師的我已經無計可施,之後當然要交給這位獵人負責。隻是——”

“隻是?”

“希望能讓我也一起看守菈烏拉小姐。雖然好像是在自吹自擂,但我認為這也是醫生的義務。”

敏鎮長用拐杖握把的末端輕輕敲了敲額頭。盡管鎮長知道年輕醫師的要求並無不妥之處,但恐怕還是會忍不住認為他是個提出麻煩要求的人吧。在他轉向自己這邊前,D先回答了。

“敵人若是不逃跑,便會交戰。我無法保護你。”

“我自己的問題,自己會處理。”

“就算被他們咬了?”

或許是因為生於邊境的人基本上都能了解這句話的含意,熱血青年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然而,他毅然決然地回答:“當然。”

他用如欲燃燒的雙眼激動地注視著D。說是瞪視也不為過。

D連頭也沒點。

“我拒絕。”

“為、為什麼?!不,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會自己——”

“你要是有個萬一,街上會充滿我的敵人。”

“這、這……”

茲魯傑醫師呻吟出聲,臉部染上鮮紅的怒色,但他咬住嘴唇,抑製住自己的進一步抗辯。

“那麼,請出去。我有事想問這女孩。”

冷然說完後,D望了望門的方向。這是要求清場的暗示。這名年輕人具有讓仍想試圖反抗的力量煙消雲散的能耐。

當鎮長及茲魯傑醫師轉往大門方向之際,木製門扉在他們的手前麵軋然作響打了開來。

“喲——你好嗎?老大。”

比爽朗話聲早一步探入臉孔,正是約翰?M?普拉薩力?布爾特八世。

“你是怎麼來到這的?”

鎮長尖聲質詢道。

“十、十分抱歉,”在背後像是守衛的鎮民出聲說道,“這家夥硬要蠻闖,而且力氣又很大。”

“別見怪嘛,老伯。”

布爾特八世賠笑道:“因為我猜人大概在你家。沒人不知道鎮長家在哪吧。對了——喂,D,知道那女孩的情況了喲。我是為了告訴你才來的。”

“我早就先說過了。”

茲魯傑醫師受不了地說道。

“在你吃飯時就已經清楚情況了。”

“什麼嘛,隻有我被蒙在鼓裏。”

布爾特八世用力以指頭搔了搔猶如自上空鳥瞰的密林似的胡須。

“唉!算了。——喂,D,我們去探病吧。”

“交給你。”

對好像從一開始便漠不關心、一直朝床上彎著身的美青年,布爾特八世嚷道:“你這家夥是怎麼回事啊。不想看看自己拚命救出的女孩平安無事的臉龐嗎?鎮長的女兒就那麼重要嗎?喂!”

“這是工作。”

布爾特八世並不知曉,會回答他糾纏不休的質問,對D而言已是近乎奇跡之事。他同早先的茲魯傑醫師一樣帶著氣憤表情,從門板後走了出來。破口大罵:“D,你在說什麼鬼話啊,你這混帳!”

布爾特八世口沫橫飛。

“你真的知道那女孩變得怎樣了嗎?語言中樞輻射汙染三級、聽覺汙染三級,通通不可能治愈。皮膚輕度灼傷,因為人造皮膚的備用品數量有限,所以沒有生命危險的地方就不會使用。你知道嗎?連看到星星都會感傷流淚的年輕女孩,淪落到要背負爸爸媽媽在眼前被吃掉的記憶,身上帶著傷疤,而且到了啞巴、耳聾的地步了啊!”

比起對一名少女而言等同人生破滅的悲劇內容,布爾特八世的義憤填膺更讓鎮長和茲魯傑抬不起頭來。

D靜靜回答:“聽到我的話了?出去。”

動用了守衛和鎮長等五人把大吼大叫的布爾特八世帶出去後,D由上貼近觀察菈烏拉的臉龐。

空虛,卻奇異地滿溢生機的眼瞳突然對出焦距。

意識明顯地集中,令瞳眸染為赤紅

那是貴族的意識。

口腔“呼”地吐出氣息,宛若自通往冥府的洞窟噴發的腐敗腥風。

“你來做什麼?”

如欲滲出毒素的眼瞳死盯D的雙眼。菈烏拉歪動嘴唇,發出黏糊聲響的舌頭與嘴唇間現出爍然生光的物體。

是犬齒。

“來做什麼?”

菈烏拉二次發問。

“侵蝕你的人在何處?”

“侵蝕?”

少女的櫻唇歪斜成笑容的形狀。

“隻要能享受這種極樂的話,那我寧願每日每夜都被侵蝕呢。你是什麼人?不是普通的旅人吧。會用侵蝕這個字眼的人十分罕見。”

“那家夥是何時來這的?”

“這個嘛……自己去問那個人如何?”

歡愉的表情突然僵硬。邪惡與歡愉如同被剝去一層薄皮似的,轉眼間,從十八歲少女相稱的天真睡臉一閃而過,消逝得無影無蹤。然後,少女的臉又化為猶似白蠟的麵無表情。

這是由於黎明造訪了北方大平原地帶的緣故。

D抬起左手,按到少女的額頭上。

“襲擊你的是什麼人?”

死者的表情恢複了意識。

“……不……知道。……隻有兩個,紅色的眼睛……靠了過來……而已……”

“是街上的人嗎?”

“……不知道……”

“何時被襲擊的?”

“……三個禮拜前……在公園……的黑暗中……隻有眼睛發出光芒……然後……”

“第二次何時會來?”

“啊……啊啊……今……今晚……”

仿佛身體中突然生出了彈簧似的,菈烏拉的身體反弓了起來。動作劇烈,彈開毛巾。

喉嚨嗚咽出聲猶如要斷氣一般,吐出舌頭後,身體開始妖異地浮起。

這是服從貴族之力與將其排除之力相互衝突時產生的超自然現象。由於獵人有頻繁目睹的機會,所以D的顏色絲毫不改。不,說不定這名年輕人永遠不知驚愕的表情為何物。

“隻能到此為止了。”

一個沙啞聲音自按在少女臉上的手掌中說道。

“這女孩除了剛才說出的事以外毫不知情。的確隻能去問那家夥了。”

手一移開,菈烏拉便發出巨響摔回床上。

等到如水的藍色晨光自窗外萌生射入後,D走出房間。

鎮長等著他。

“知道什麼了嗎?”

不去問“還有救嗎?”這一點,是邊境生活者的精神。

對犧牲者血液施加詛咒的吸血鬼,在其身邊有獵人出手時,除非對方技藝生疏,否則都會銷聲匿跡。

在那之後,便隻是時間的問題。

犧牲者的未來會隨吸血的程度與次數改變。有人即使被五度造訪寢室,卻除了遭人們疏遠外,依舊可以維持普通生活終其一生;但也有少女僅被吻咬過一次,肌膚便化為白蠟般,一直等待第二次訪問,毫不衰老地永遠在床上度日。直到某日突然看見她的肢體幹枯,變得猶如木乃伊,她蒼老的孫子或曾孫才知道可憎的貴族已在某地身亡。

隻是,那不知需要何其漫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