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還是那些曲子,隻是不把荊軻的詩唱出來。
數曲聯奏之後,全場為之轟動,群臣交口稱善。
秦始皇讚歎曰:“此築隻應天上有!蘇遊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比朕幼時在趙地聆聽過的築聲更佳,秦地雖少築,無高手,但朕以為蘇遊之築擊打出了真正的秦聲——乃大秦之聲!”
百官連聲稱諾。
蘇遊跪拜道:“殿下過獎,承蒙厚愛!”
話音未落,百官中有一怪聲起:“殿下,臣有事要奏,十萬火急!”
秦始皇曰:“愛卿,請奏!”
從百官中流出一位形似狐狸的人,走上前來啟奏道:“殿下!此人有詐!他端的不是什麼擊築手蘇遊,實乃荊軻死黨高漸離是也!此人昔日與荊軻交好,於薊城市上屠狗擊築,甚囂塵上,風行一時,時值臣於薊城為小吏,屢屢親眼所見。據燕太子軍叛將交代:荊軻赴秦行刺殿下前夕,太子丹在易水河畔為之送行,高漸離專程趕去為之擊築,荊賊隨築聲唱其詩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百官一片嘩然。
始皇大驚,質問道:“蘇遊……汝到底是誰?此人之說可是實情?”
蘇遊回話道:“殿下,臣確係蘇遊是也,不是什麼高漸離,也不認得荊軻……這位大人老眼昏花認錯人了!”
那狐狸尖聲斥之曰:“高漸離,你休想抵賴,蒙混過關!”繼而轉向始皇奏道,“殿下,臣火眼金睛,看得千真萬確,此人確係高漸離!荊賊之教訓不可不記取,容卑臣先將此人拘押起來,仔細問過,查明實情,再給陛下一個交代!”
群臣同聲稱是。
一提荊軻便不敢大意了,秦始皇一聲令下:“來人,先將此子抓起來,打入大牢,嚴加訊問!”
左右帶刀侍衛遂上前,將蘇遊帶離大殿。
始皇頗覺掃興,口稱累矣,離座而去。
重刑之下無好漢。
當蘇遊的兩股被房梁般粗的大棒壓斷時,他全招了,承認自己是高漸離,隻求速死。
時值開國大赦,秦始皇在仔細讀過審訊筆錄並調閱了燕太子丹黨羽的全名單後發現:高漸離雖為荊軻舊友,但並未參與刺殺他的秘密計劃,高此番進京,也是奉召而來,顯然不是刺客。加之秦王惜其善擊築,實在愛其築聲,便想大赦之,又有點放心不下,與貼身閹人議論時,好仆深知主子心,蘸水在幾案上寫下一個字:矐。口中還反問道:“此刑不用,更待何時?”
始皇一拍腦袋,首肯其曰:“善哉!今後朕近聞其擊築便無憂矣!”
於是,國家大牢中一種幾被遺忘與荒廢的矐刑在擊築大師高漸離先生之身重獲啟用。具體的內容是:以馬尿浸泡過的香日夜不熄地熏其雙目,令其流淚不止,直至徹底失明。三天三夜後,當一個兩股斷裂雙目失明的廢人被抬至秦始皇麵前查驗時,始皇徹底放心了。命禦醫總管夏無且隻治其皮外傷,不療其斷裂骨,令其站不起來,落得個終身性殘廢!
又過了些日子,眼見開國登基大典日益迫近,秦始皇便召高漸離上殿擊築。漸離坐著,盲目擊築,技藝依舊完美無瑕,隻是力道大打折扣——深通音律的始皇當即指出這一點。
漸離曰:“殿下乃高士,知音耳!擊築貌似用雙手,實則用的是全身氣力,臣受重刑,兩股盡斷,無法站立,故力道不足。”
始皇問道:“可有補救之策?”
漸離答之曰:“確有補救之策:可將擊築之竹尺,易為鉛尺,愈重愈佳。”
始皇遂命人鑄鉛尺,複請漸離擊築,力道果然大增。漸離仍嫌其輕,始皇遂命人重鑄更重的兩把。
開國登基大典終於到來,地點就在鹹陽宮外。此日天氣晴好,陽光燦爛,但在漸離眼中卻是無盡的黑暗,他隻能憑借聲音和一位始皇派給他的助手——一位宮廷樂師的指點了解周遭的一切。
正午時分,自前楚國召來的樂工敲響了美妙動聽的編鍾組曲——此為大典之序曲。
繼而丞相李斯的楚國口音傳來,由其主持大典——又是前楚國人在此大秦的開國大典上擔綱重要角色!你別說,這始皇帝還真有肚量。
萬眾歡呼,山呼萬歲。
待四周安靜下來,始皇那特有的豺狼般的聲音忽然響起:“朕宣布:大秦帝國成立了……”
就在此一刹那,滿眼黑暗的高漸離改變了決定。在其原來的計劃中,是要等到他擊築之時,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絕響奏罷方才出手。現在他臨時改變了決定,他將荊軻失敗的教訓總結為不夠果敢,所以當他從那豺狼之聲的出處判明:秦始皇就在自己左前方十步開外的地方,他捫心自問道:“此時不出手,更待到何時?人之將死,玉石俱焚,何必還要貪圖那一曲絕響?!”——正是在此一刹那,一位琴師從根本上蛻變為一名刺客!
本來,在此莊嚴肅穆的開國大典上,在秦人崇尚的一片黑色之中,披頭散發一襲白衫形似浪人的高漸離已經夠紮眼的了,更何況這個浪人還突然瘋了:拚出全身氣力,向其左前方奮身撲出去,高舉擊築之鉛尺向皇帝頭上砍去——大秦帝國的皇帝實是命大,頭上那頂船一般帶珠簾的皇冠被砍落在地,自身卻是毫發無損!荊軻事件後便不離其左右的兩名貼身侍衛以身護駕,衝殺上前,拔劍砍殺刺客。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高漸離用最後一口氣吐出了滿含輕蔑的四個字:
“嬴政……豎子……”
兩年以後,即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率文武大臣及儒生博士七十人,自鹹陽出發到泰山去舉行封禪大典,路途中遭遇了平生又一次刺殺事件:兩名刺客,武藝高強,神出鬼沒,來如飛禽,去如走獸,雖未得手,但也追之不及。有燕軍叛將當即指認:這二位蒙麵刺客疑似尚未捕獲之夏扶、宋意。
從此以後,直至終生,秦始皇再不親近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