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勢轉急,在屋簷上泄下細流如柱,門前廡廊上安放一張竹矮榻,鋪上錦毯,旁邊五步一隔得及人高紗罩燈,昏黃的光暈泄出來,細密的雨絲都映的分明,她懶懶伏在在矮榻上望著雨裏出神,層疊的褥裙逶迤跌落榻上,似是新春雨霧裏的一點檸檬黃,小柯在一旁逗著菜芽玩,不經意的問:“這孩子她爹是誰。”
她沒好氣的回嘴:“你問我我問誰去?”
小柯一口氣掖在喉嚨裏,也不搭理她,笑嘻嘻的問菜芽:“小丫頭,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小彌抬腳就要踹他,他抱著菜芽閃開,玩笑道:“你不和我說,我能不這樣猜麼?”她氣道:“反正不是將軍。”
小柯愕然:“那我那聲姐夫不是白叫了?”小彌隻差翻白眼,他不提還好,一提就來氣,恨不得上前撕他的嘴,瞪目道:“誰叫你亂叫的!”小柯嬉笑這回嘴:“不知者不怪……”兩人正玩鬧著,蜿蜒曲廊裏隱隱行來兩人,打頭的看著似是這宅子裏的管家,後麵那個紅襦裙綠色水稠褙子,長的雖素淨,看那打扮倒像是……媒婆?
管家還未出聲,媒婆已經撐傘幾步扭到跟前,拿眼尖打量著小彌:“哎呦,這就是謝小姐麼!”小彌和小柯正在玩鬧,那姿勢實在不雅,媒婆眼角不自覺的抽搐一下,終極力掩下,眉開眼笑道:“謝小姐,給你道喜啦!”
小柯奇道:“她一個少婦,還能有什麼喜?”說著特意抱了抱懷裏的菜芽。
想來那媒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臉色變了又變,擠著笑道:“老身來給將軍大人提親,彩禮都帶來了。”
那管家撐著傘站在雨裏,神情似是無奈:“是,小姐,就在大堂裏放著呢。公子未回來,下人們不知如何處置,隻好帶到小姐這裏來。”
小彌未從震驚終回過神來,媒婆逮著南宮玨就是一頓誇:“誰不知道將軍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軍功赫赫,嫁了他一定前途無量,說實話,老身做這行這麼多年沒碰上過這麼好的姻緣……”小柯直接從踏上跳起來:“你說的真是南宮玨南宮將軍麼?”
媒婆尖聲上揚:“這朝中還有哪個敢稱大將軍!”小柯幹笑:“我隻是想不出,將軍竟也會找媒婆來提親。”望了望猶自出神的小彌,戳戳她:“要不我給你退回去?”
媒婆聞言張嘴愈要打岔,他一眼瞪過去:“你給我閉嘴!”媒婆被他淩厲之氣驚得忍不住後退一步,再也不敢說。
小彌為難的在榻上亂滾:“若要退回去,實在是傷他的心,我欠他太多。”
小柯道:“那就收下?”小彌抬起臉來瞪他。他聳肩:“那可怎麼辦?”小彌一垂眼,掩麵埋進榻裏。
今日聽到的消息去魔音一般縈繞在耳裏。
“我怎能胡說,大街小巷都知道這件事,聽說那個未來皇後是個什麼族的王女,威望很高,都說哪個皇帝娶了她,他的江山必定昌盛無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還聽說是個絕世美人,一個能帶來國運的絕世美人,哪個皇帝不喜歡,我若是皇帝,一定抱緊了不撒手……”
一時心似是炸開來,胸口竟是脹痛。
結果與否,她總要給自己和給他個交代。一句話也不說,爬起來就衝到雨裏,快的連小柯都沒有拉住她。
袁相府門被敲得震耳欲聾,隻似把天敲出個窟窿來,袁相捂著耳朵就從屋裏跑出來:“這是誰呀,還不去開門。”男仆剛打開門插銷,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子就衝進來,她抹了抹臉立在那石階下,抬臉看向袁相,叫了聲:“師傅!”
袁相身子一個激靈,往前探了探身子,果是小彌,笑眯眯引她進屋裏:“快進來,都淋成什麼樣了。”小彌笑道:“師傅竟沒有嚇著,若是別人隻怕把我當成鬼了。”
袁相笑的意味深長:“是人是鬼有什麼關係,你這娃娃可比鬼機靈多了。”男仆端了茶上來,他道:“快喝點茶暖暖身子。”她兩手捧過來抿了一口,熱氣徐徐湧上來,唯見碗內青碧的茶葉如花綻放沉浮,讚道:“白茶之尊,隱然察之於內,以肉理潤著為上,師傅對茶之喜愛,可見一斑。”
袁相撫須而笑:“不錯,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我就說你這娃娃有靈性。”小彌隻是捧著茶盞不語,袁相神情悠遠的看她:“你來找我,可是為了立後一事?”
她也不驚訝,隻是笑道:“什麼也瞞不過師傅。”
袁相歎道:“當日聖上委老夫收你為徒,便已猜中幾分,誰知你這娃娃竟生生拒了,也著實讓老夫吃驚,拋開你這叫人咋舌的膽量見識不說,皇上對你的縱容態度也著實讓老夫擔憂。”見她不語,他又道:“幾日前,玥族的族長提出與我朝和親,那些風聲想來你也聽到了,說他造勢也罷,真有其事也罷,這些天來卻是人心所向,朝中老臣紛紛上書立這王女為後,聖上卻都駁了回來。”
她雙手一顫,隻似是被燙到了,輕輕握緊了茶托,袁相看她一眼,又道:“其他老臣不明白,老夫卻是清楚。”他微微皺眉:“或許你不知道,我朝和玥族聯姻,亦有幾代皇帝,還是有可考究的,隻是幾十年前這玥族內亂,聖祖太皇才選了朝中老臣之女為後,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一切不過回到原位。”
他目光逼緊:“或許你又不知道,這皇位繼承人原不是當今聖上,而是當年的三皇子安王,他為了一個女子棄江山而不顧,聖祖太皇傷心無奈之餘,才將皇位傳給皇上,雖然後來太皇發現皇上遠不遜安王,可聖上心裏怎麼想,誰也不敢揣測。”
“或許,他會怪安王,將這江山社稷扔給他,與妻兒不羨鴛鴦不羨仙,他卻留在這孤寂深宮裏,連自己喜歡的女子都不能立為皇後,是否會一怒之下也棄了這江山而去……”
“別說了!”她霍然站起身來,袁相一字一句都似織成細密的網,牢牢將她束縛在禮俗裏,閉目隻是絕望而笑,她怎可害他成為千古罪人,怎可?這兩個字在黑暗裏隱隱閃爍,似是一簇簇的火苗,灼的心煎熬疼痛,她不顧及自己,怎能不顧及他,他若是為她如此,她可會快樂,當他卸去權利的表殼,由天子之尊變為平民百姓,那巨大的落差,他又真的會喜歡麼?到時,他可還是他?
罷了罷了,他與她……注定不能在一起。
隻將指節捏的青白,她唇上亦無了血色,卻極力說得平靜:“師傅放心,徒兒會讓他死心,也會讓自己死心。”
說到最後,字字錐心。
袁相聽她一聲師傅,悵然長歎,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小彌也不再說什麼,毅然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