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當自強(1 / 3)

初三那年,我弟偷了鄰居家十塊錢。

爸爸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是不是你偷的?”

我說不是,他又是一巴掌:“還學會頂嘴了!”

我繼續搖頭,他一巴掌一巴掌把我打的鼻青臉腫:“快去給王嬸子道歉!”

鄰居兒子從我弟弟口袋裏翻出嶄新的十塊錢,我爸立馬賠上笑臉:

“孩子小,不懂事。”

母親勸我:“快去給你爸道歉,他冤枉你心裏指定過意不去。”

*

當晚,我收拾書包,走了三十裏山路,連夜回到姥姥家。

爸媽和姥姥勢同水火,據說當年他們結婚姥姥寧願出門打牌也不參加。

木門上紅色對聯褪成白色,我在寒風中敲了十分鍾才聽到院內腳步聲。

姥姥打開門,卻攔在門口,沒讓我進去:

“來幹什麼?”

“種田。”

她鼻孔出氣不耐煩打量我兩眼,放我進去,沒問緣由。

過了十分鍾從廚房端來一碗麵給我:“吃完就滾。”

我低頭,不安和局促湧上心頭:“我不想回去。”

她冷哼一聲:“你爸媽呢?”

我不回答,她卻瞥了我一眼:

“也是個賠錢貨。”

我大口大口扒拉麵條,眼淚糊了一嘴。

彼時夜色正濃,籠罩在我人生的曠野,黑暗中我看不見前方的路。

第二天,她還是送我這個賠錢貨到學校:

“多讀點書,別和你媽一樣蠢。”

我捏著她給的一塊錢,目送顫顫巍巍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

媽媽確實很蠢,每天要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給弟弟送午餐下午接弟弟放學。

周而複始,隻有我幫她。

而爸爸可以什麼都不用幹,下班就有香噴噴的飯菜等著他。

弟弟更是全家的寶貝,媽媽說男孩不能進廚房,進廚房會惹小鬼。

每周三晚餐都會加餐,弟弟和爸爸一人一個大雞腿。

媽媽卻把我不愛吃的青菜全部堆在我碗裏:

“多吃點,你看媽媽對你多好,以後長大了賺錢得多孝敬我。”

我目光落在爸爸三口吃完的雞腿上,豔羨開口:“媽媽,我也想吃雞腿。”

方才和顏悅色的母親瞬間大變臉:

“你一個賤骨頭還想吃雞腿?青菜多有營養,不識好歹的東西!”

我沉默低下頭,淚水給白水煮青菜添了一絲鹹味。

晚上洗碗,路過弟弟的房間。

他養的小兔子正吃著鮮嫩的菜心,而我猛然想起碗裏的菜葉全是老幫菜。

原來我連弟弟養的畜生都不如!

*

從那以後我便明白一個道理。

沒人會對我好,他們隻會對弟弟好。

我的成績一直穩定在班級前三。

班主任下課把我喊到辦公室:“你這個成績,考一中有點懸啊。”

我不明所以。

班主任又換了語氣,循循善誘:“想不想去縣三中,以你的成績絕對穩妥。”

一中是市一中,每年固定輸送清北學子十餘名。

縣三種是本地最差的一所高中,每年能過一本線的寥寥無幾。

我堅定搖頭:“不去。”

他立馬沉下臉:“給臉不要臉!”

放學回到姥姥家,我陪她在門口種蒜苗,和她說了這件事。

她頓時破口大罵:“沒有師德的玩意兒,肯定是縣三中給了提成!”

當晚,我的麵裏又多了個雞蛋。

第二天上學。

我在校門口撞見了送弟弟上學的父親。

他正彎腰和我的班主任說什麼看到我頓時兩眼放光。

“七月,快來!”

我的名字之所以沒有成為“招娣盼娣”之類的不是因為我父母不夠重男輕女,而是文化水平有限。

當年工作人員臨時被領導叫去,讓他們自行填寫名字。

兩人塗塗改改半天湊不出‘娣’字的正確寫法,最後破罐子破摔給我取了最直白的名字。

——李七月

我少有見過父親對我笑得這麼開心,一時間籠罩著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興奮道:“快過來,你班主任說報縣三中就給你三百塊錢,天上掉餡餅啊!”

我執拗掙脫他的束縛:“我不報,我要考市一中!”

老師在一旁說風涼話:“算了算了,這孩子心氣高。”

一家之主的父親出門在外哪裏允許自己的有人比自己心氣更高?

當場給了我一巴掌!

“不聽話的狗東西!”

“你身上穿的、吃的喝的、上學用的哪一樣不是花老子的錢買來的!讓你考哪就考哪!信不信老子上你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

姍姍來遲的母親也在一旁勸:

“七月,別和你爸慪氣,你離家出走這麼多天,你爸可擔心你了。”

“再說了,女孩子考一中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嫁人?”

“乖,聽話啊,媽媽保準給你找個好老公。”

如果說父親是錐心的痛苦,母親則是濃濃的窒息。

比起父親的直白威脅,母親營造的未來更讓我如墜地獄!

不可以!

不要嫁人!

我不要活成她的樣子!!

可擋在眼前的三座大山讓我喘不過氣。

生路在哪裏?我找不到!

光明在哪?我看不到!!

就在我眼前發黑,無力抵擋成年人猛烈的惡意時,一陣嚎啕大哭將我解救了出來!

“老天爺啊!作孽啊!我怎麼生了個這樣的白眼狼啊!!!”

姥姥拄著拐杖火急火燎衝上來,不顧學校門口無數家長的異樣目光,像個瘋子一樣舉起拐杖朝父母頭上掄!

“你們還是人嗎?好好的一中不讓孩子去,非得把孫女往火坑裏推啊!”

“大家快看!就是這對狗雜種三百塊錢把女兒賣去縣三中啊!!!”

“我孫女回回考第一,絕對是進市一中的料子!就是命不好,攤上這樣的父母,還遇到個賣學生的老師,天理何在啊!!”

“你們快問問自家孩子,他們老師有沒有讓他們去縣三中,他們有提成啊!”

校門口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聞言立馬緊張詢問自家孩子。

一聽還真被老師勸過,並且囑咐不能告訴家長!

“學校這是和縣三中達成合作?憑什麼讓我家孩子去最差的高中!”

“我要舉報,你們老師受賄!”

“縣三中都是流氓混混才讀的高中,我砸鍋賣鐵讓孩子讀私立高中也不會把孩子往火坑推!”

討伐一聲高過一聲。

老師被群起攻之,最後鬧大了,交警到來才勉強維持秩序。

事後校方推脫責任,把黑鍋全扔給老師,直接辭退了老師。

至此,學校再無老師敢勸學生去縣三中。

我望著姥姥高舉拐杖掄向父母,如同奧林匹克運動會傳遞聖火的偉人一樣高大偉岸。

一旦我父母想反抗,姥姥就搶先一步倒在地上。

哭訴母親不孝,哭訴父親虐待親女,聽地兩人再無臉麵趁亂逃離學校大門。

*

學校換了新班主任,是剛畢業的女老師。

她很喜歡我,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並鼓勵我走出小縣城。

“七月,人生的大山不止有父考試、父母,當你走的足夠遠,就會發現束縛你的東西越來越少。”

“向前走,別回頭,你還有更高的山等待跨越!”

望著天邊殘陽,我不明白多遠才算遠?多高才算高?

父母這兩座大山足夠令我膽戰心驚,前方還會有多高的大山等待我翻越?

*

中考結束,我在同學親戚看好戲的眼神中成功考上一中。

一中坐落在市中心。

暑假,姥姥特意領我去市一中門口駐足許久。

“多讀點書,別和你媽一樣蠢。”

她又無意識重複了這句話。

我牽著她的手:“我媽蠢是因為讀書少嗎?”

她搖頭,無盡失望:“不,是因為蠢,所以才輟學,就為了嫁給你爸這個混帳!”

從姥姥的話語中,我得知當年姥姥為了媽媽上學甚至賣掉了家裏一頭豬。

但她卻在高中畢業就和社會混混的爸爸領證結婚。

還在姥姥麵前洋洋自得說什麼讀書沒用,不如找個男人養著。

氣得姥姥連親女的婚禮都沒參加。

*

暑假我陪姥姥起早貪黑挖新鮮的菜去鎮上賣,不少次遇見媽媽帶著弟弟出門買早餐。

她看到我卻視而不見。

寧願在隔壁大嬸家買菜都不肯買姥姥種的菜。

不過也好,我還怕她不給錢。

暑假的忙碌讓我攢夠了高中的生活費,但依舊不夠支付學雜費。

姥姥拉著我的手,來到爸媽家。

“且看我今天給你露一手,隻演示一次,你可看仔細了。”

我瞪大眼睛,望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姥姥。

街坊鄰居全圍了過來,聽我姥姥哭訴怎麼一把屎一把尿將女兒帶大,又怎麼被趕出家門沒人養老。

爸媽出來強忍怒氣想扶奶奶進屋談,但老人偏執坐在小區樓道,說什麼也不進去。

直到我爸願意支付我的學費,這場糾紛才宣告結束。

拿到錢後,迎接我的是媽媽失望的臉。

“這錢是給你弟弟學薩克斯的,現在好了,音樂界喪失了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我怎麼會有你這種自私的女兒?”

我麵無表情差點笑出聲:

“隔壁二崩子藝術班老師來學校發傳單的時候,每個學生都是未來的貝多芬。”

但刨開這些不快樂的事,拿到足夠的學費真的令人無比愉悅。

回家的路上,我崇拜拉著姥姥的手聽她嘮叨:

“女孩子家家一定要舍得放下麵子,我往那一躺,你爸媽敢不給錢,明天就成了全小區的笑話!”

也正是在這一天,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

高中的生活遠比初中精彩。

班級裏好看的女生總能收到許多情書。

但我連襯托鮮花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暑假起早貪黑被曬成黑炭,同學戲稱我為‘黑妹’。

我從不放在心上,這點言語攻擊比起我爸的大耳刮子簡直不值一提。

令我揪心的是,高中學習內容與初中有著天壤之別,開學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績從班級第二十倒退到班級第四十。

我不是舉一反三的聰明人,隻能下苦功夫去學。

在看不見的未來,學習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好在高中知識不需要天分,期末考試我終於勉強卡在班級第十。

老師當眾表揚了我。

我拿著成績興高采烈回姥姥家時,一堆人正圍在家門口。

無由來的恐慌襲擊大腦,我丟下成績單發瘋跑回家,卻看到鄰居嬸子和爸媽都站在院子裏。

我媽哭得淚如雨下,看到我抬手就是一巴掌!

“都怪你,你說你折騰什麼?暑假非要拉著你姥姥賣菜,現在她死了你開心了吧!”

耳邊蟬鳴以及臉上疼痛全都消失不見,偉岸的身影轟然倒塌,前行的明燈就此熄滅!

我發瘋似地往屋裏鑽,身邊全是安慰我的親戚鄰居。

我來遲了。

沒能見她最後一麵。

但鄰居告訴我,“你姥姥讓你好好讀書,你可一定不要辜負她的期望。”

*

姥姥一死,爸媽立馬就變成孝子賢孫。

爸爸負責接待客人,客人吊唁的錢全進了他的口袋。

媽媽哭得肝腸寸斷,仿佛天塌了一樣。

可在早市上看到親媽賣菜卻能視而不見。

我望著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望著大人假裝親緣深厚,望著他們在宴席上談笑風生。

奶奶死去的日子,無數人用笑容祭奠她的死亡。

我受夠了虛偽的他們。

憤怒在體內野蠻生長,從心口蔓延到四肢,我不知道從哪生出一股力氣,把白天給我的一耳光還給我媽。

“你算什麼女兒?你媽賣豬送你讀書你跑去嫁人!你媽在菜市場買菜你跑去買競爭對手的菜!你媽死前你毫不關心恨不得沒媽,你哭什麼!”

“你究竟在哭什麼!!!”

客人都被我這一耳光給驚呆了,反應過來立馬拉住我。

我媽捂著臉,憎惡的目光恨不得把我吃掉:

“是...你行,你了不起!你考上了市一中!你和你姥姥一樣隻看得起讀書人!”

“我算什麼媽?我算什麼女兒?我讀書少,我不配總行了吧!”

說完,她也推開人群憤憤走進屋內。

這一刻,我看了她身上濃濃的自卑、不甘。

甚至是...愧疚。

高中畢業嫁人辜負親生母親的希望糟蹋家裏的心意所以從不敢麵對姥姥。

但死後的傷心愧疚算什麼?

鱷魚的眼淚罷了。

*

喪禮結束後,爸媽帶著弟弟直接回家。

我住在姥姥家,躺在她死前睡過的床上靜靜出神。

人這一生總在失去,我失去了姥姥,內心生出一股執念:一定要死死抓住學習這根救命稻草。

高一下學期。

我申請了貧困生補助,並如實和班主任班長說明了我的情況。

在貧困生競選會上,我將受傷的尊嚴拿出來反複蹂躪。

收獲的目光有鄙夷、有憐憫、也有尊重。

早餐可以吃一個饅頭,一塊錢。

中午最便宜的炒飯是四塊。

晚餐可以蹭食堂限量免費白粥,但得去得早,且下午最後一節課老師不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