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周延儒複起,除了複社張溥等人給他湊了一筆政治獻金,阮大铖發發狠也給了一萬兩,說明這人斂財確實有一套。一開始周延儒沒敢要,問他,我這次複起可都是東林人出的力,小阮你名字還在逆案名單裏呢,沒法推薦你啊。阮大铖一想也是,好吧,推薦馬士英沒問題了吧。周延儒說,太沒問題了,拿著一萬兩銀子就走了。此舉說明阮大铖得到了呂不韋的真傳,會做長線投資,馬士英就是他向東林複仇的潛力股。
南明小朝廷剛剛成立,馬士英就上疏弘光舉薦阮大铖,當年的投資開始往回收了。阮大铖很直接,見弘光的第一麵就亮出了刀子,刀鋒對準東林黨。“陛下隻知君父之仇未報,亦知祖母之仇未報乎?”
弘光就是福王朱由崧,“君父”指的是他堂弟崇禎和他爸老福王朱常洵。李自成攻陷洛陽後,把大胖子朱常洵剁成肉塊和鹿肉混一起燉了一大鍋,美其名曰“福祿宴”,跟手下們分而食之,第二天老福王變成李自成的大便被排了出來。“祖母”就是朱常洵他媽鄭貴妃,明朝三大案的第一犯罪嫌疑人。當年鄭貴妃想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就是被楊漣等東林黨人“粉碎”的。阮大铖之所以把棺材裏的鄭貴妃翻出來,當然不是讓朱由崧緬懷他奶奶,目的還是東林黨。此時的阮大铖已經沒啥可以掩飾的了,過去是有官萬事足,現在是報仇萬事足。
複仇之前得先把自己打扮得政治正確,於是阮大铖開始頻繁上疏自辯。本來老阮給自己曆史遺留問題的辯解還算靠譜,但可能是通訊不發達的緣故,他說北京破城後自己的好哥們兒馮銓“闔家殉難”,還說大學士韓爌“全家投敵”,結果正好相反,全家投敵的是馮銓,闔家殉難的是韓爌。
大學士薑日廣,久經考驗的東林黨黨員,因反對起用阮大铖被後者誣告。收拾薑學士的過程很簡單,阮大铖隻動用了他的編劇才能就逼得薑日廣致仕。具體細節是這樣的,阮大铖上了一道“黃”疏,說薑日廣跟兒媳婦通奸,連偽證都懶得弄,直接拽了個姓朱的皇室成員署個名就OK了。朱由崧是南明第一混蛋,一見有自己親戚簽字就信了,認定這起“爬灰事件”成立。阮大铖這招非常下作,給薑日廣扣個爬灰的屎盆子,後者一耿直老儒,想分辯幾句都不好張口,總不能把兒媳婦叫皇上跟前兒幫老公公證明清白吧。其實潑糞這招東林黨人當年也對阮大铖使過,不過論技術那幫大儒隻能管阮大铖叫老師。
肅清東林、複社是個大工程,首先就是擬定一個詳細名單。阮大铖想起了羅織學前輩崔呈秀、王紹徽等各位老師,就學著編了一本《蝗蝻錄》,一本《蠅蚋錄》,蝗蟲個大,所以這本是東林黨名單;蚊蠅個小,所以《蠅蚋錄》裏全是複社成員。黑名單煉成了,下一步的工作就是抓人整人,一時間東林黨人紛紛辭官,複社四公子四散奔逃。倒有個東林大人物主動送上門,文章宗伯錢謙益,不過這位是主動加入阮派,還表揚阮大铖是“慷慨塊壘奇男子”,因此老錢就不整死了,但也不重用,當擺設挺好。
南明小朝廷被端後,馬士英帶著殘兵到杭州紹興一帶打遊擊,阮大铖投奔魯王和隆武政權先後被拒,最後被老同學朱大典收留。朱大典和阮大铖是同科進士,在斂財上和阮大铖一樣都是天才,所以有資本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和阮大铖不同的是,朱大典死腦筋不肯投降,最後清兵攻破金華,朱家的女眷都跳了井,男的都圍坐在朱大典身邊,朱點燃引線,一聲巨響一了百了,非常悲壯。
在朱大典處待了沒幾天,金華人就不幹了,說金華以香噴噴的火腿聞名,你老朱弄了個姓阮的臭豆腐在這供著,不行,轟走。朱大典沒辦法,就把阮大铖送到了錢塘江分部。錢塘江是要津,阮大铖知道此地的重要,於是“潛通降表於北,且以江東虛實啟聞北師,在江頭為北師間諜者幾一年,而越人不知也。故後錄用降官,有‘大铖投誠獨早’之旨”,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阮大铖說投降要趁早,都是人生“圭臬”。不久清兵攻破錢塘江防線,阮大铖就順水推舟地投降了。隨後阮大铖就把朱大典給清朝的“開國大典”獻禮了,阮大铖先是寫信勸降,被朱大典撕了,清軍隨即攻城,金華城牆太厚,炮轟了半天也沒動靜。據說就是阮大铖獻的策,他告訴清軍金華西門是新夯的土,最薄弱,一轟之下果然破城。接下來就是開頭那一幕了,所以朱大典比阮大铖名聲好一些,死後還得了個諡號:烈湣。
降清後的阮大铖非常討清軍喜歡,有個清軍將領求知欲很強,阮大铖就教他吟詩作對,以他的水平給滿洲武人上課,跟教幼兒園差不多,沒幾天就收了一堆少數民族學生。清軍吃的軍糧粗糙,阮大铖就讓手下采辦蔬果肉食,找自家的廚子烹飪,香氣把站崗放哨的都吸引過來了。吃飽喝足,清軍帶兵的貝勒聽說他有個阮家班,唱戲唱得賊好,就問阮大铖會不會,老阮就親自“執板頓足而唱,以侑諸公酒”。滿人都是東北那旮旯來的,聽不懂南方話,阮大铖就改唱弋陽腔,清兵聽了都說:老阮你說你咋整的呢?老阮你太有才了。
有關阮大铖的死,版本很多,相對較靠譜的是張岱的記載。他的《石匱書後集》中關於阮大铖之死記錄得相對詳細:“隨征金華,城破,大铖搜朱大典外宅,得美女四人,宣淫縱欲。過仙霞嶺,中風墮馬,已不能言,咋舌而死。”舌頭都伸出來了,多半是腦溢血。吳偉業記錄的略有不同,清軍攻打衢州前,領兵貝勒見他滿臉浮腫,就勸他原地休息,等回來的時候再接他,阮大铖怕丟了將來的官位,就說:“福建巡撫已在我掌握中,諸公為此言得毋有異意耶?”別人又勸,他就扯著嗓子吼,順便表明一下自己中氣十足,“我何病!我年雖六十,能挽強弓,能騎劣馬,我何病!”貝勒爺一看,既然你這老家夥逞能,就一塊走唄,死半道上可別怨我。到仙霞嶺,其他人都騎馬上山,阮大铖想表現自己很強悍,就牽著馬登山,還指著旁邊的清兵說,你看,老子我的身子骨比小青年還強十倍呢。說完噌噌地往山上爬,要做第一個登上峰頂的人。結果,他贏了。
清軍登頂後,見“大铖馬拋路口,身坐石上。呼之不應,馬上以鞭挑其辮,亦不動”,死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黃裳先生讀過阮大铖的《詠懷堂詩》之後,寫了篇散文,因為引了一句國學大師王伯沆的話,被領導嗬斥一通,那句話是“乃知小人無不多才也”。知道了吧,三十多年前表揚奸臣有才華也是樁罪名。後來阮氏詩集《和簫集》被發現,黃裳先生曾想買下,不賣就抄下來,結果被政治素質過硬的人告發,遭到批判,這回的罪名是“對一個曆史上的大壞蛋寄予了愛慕和同情”。
其實早就有人表揚阮大铖了,陳寅恪先生,還有他的父親陳散原,都認可阮大铖在文學與戲劇兩個領域的才華。陳寅恪還提到了阮大铖的兩本戲,“至所著諸劇本中,《燕子箋》《春燈謎》二曲,尤推佳作。其痛陳錯認之意,情辭可憫。”此外他還論述了阮大铖後期行為的成因,認為東林黨人對他苛之太甚,“此固文人文過飾非之伎倆,但東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絕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亂’為言,遂釀成仇怨報複之舉動,國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這段話出自《柳如是別傳》,比黃裳“過分”得多,不知陳寅恪先生為此挨過批鬥沒有。
章太炎也高度評價阮詩,認為明朝能跟他水平相當的沒幾個,並舉例潘嶽、宋之問這二位的屁股未必比阮大铖幹淨,但詩文也都傳世了,“君子不以人廢言也”,因此發掘秦檜、嚴嵩、阮大铖這些“大奸大惡”的遺作,不是什麼給壞蛋張目的行為,屬於正經的文學考古。
阮大铖在戲劇創作上絕對是一天才,終其一生他總共寫了十一個劇本,如果都流傳下來,相當於三分之一個莎士比亞,可惜流傳下來的隻有四種,《燕子箋》《春燈謎》《牟尼合》以及《雙金榜》。先不說質量,單說寫作速度就把現代編劇比沒了,《牟尼合》總共三十六場,阮編劇半個月搞定;《春燈謎》三十九場戲,一個多月就寫完了。那時候的昆曲火得一塌糊塗,往往阮大铖剛寫完幾場就拿去排演,要不是手快還真接不上。當時的觀眾都是阮劇的粉絲,連阮大铖的死敵複社諸位公子也愛看,隻不過這幾位粉絲太難伺候,上文有述,不重複了。
香港的幾位電影大腕都有自己的班底,比如成龍的成家班,洪金寶的洪家班,都是人家阮大铖玩剩下的。當年阮大铖養了個“阮家班”,隻唱自己寫的戲,這幾乎是後世所有編劇的夢想,卻不知人家阮老板早在明朝末年就實現了。阮大铖的哥們兒、寫《夜航船》的張岱多次欣賞過阮家班的表演藝術,看完給了“五個出色”的至高評價,認為阮大铖的戲從劇情、角色、唱詞到唱功、扮相無一不精妙。另據觀眾之一的冒襄記載,阮家班演一出戲的門票是十六兩白銀,尋常人家是看不起的。
張岱還把阮大铖定位為現實主義戲劇大師,“罵世十七,解嘲十三”,順便在戲裏夾槍帶棒地罵罵東林黨,相當解氣。不過螳螂捕蟬,孔尚任在後,阮大铖想不到自己也會被人寫進了戲裏,而且還是反一號,《桃花扇》裏的阮大铖構陷侯方域,拆散侯和李香君,形象相當不光彩。而侯方域在他的《李姬傳》裏,借女子之口又把阮大铖滅了一道。這就叫世道輪回,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