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2 / 3)

一九一五年的國人還比較迂,不像現在這麼想得開,若幹年前山東陽穀、臨清和安徽的黃山為爭西門慶故裏上躥下跳,打得不亦樂乎。西門慶不過是一小說家虛構人物,而且又是奸商又是流氓,還是個地方黑惡勢力代表,就這麼一個人,居然被三地搶得打破腦袋。阮大铖好歹是一才子,還是中國戲劇史上不可回避的大劇作家,可是民國四年時的懷寧、桐城卻推來推去都不想要,簡直太傻了,不知道曆史名人就是“雞滴屁”嗎?

鬱達夫說:“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這句詩基本可以解釋如今為爭名人故裏打破腦袋的現象,鬱老師可沒說隻有名聲好的文人才能“捧江山”,所以回頭建議我那位肅寧籍的同學給他家鄉的“父母官”建議建議,為肅寧申請個“魏忠賢故裏”的認證。

阮大铖被列入《明史·奸臣傳》,主要是“沾”了親密戰友馬士英的“光”,和“托”了東林黨人的“福”。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阮大铖和馬士英同科進士,天啟初年剛被拔擢為給事中就丁憂回家了。那時的阮大铖,還屬於“東林青年團團員”,領袖高攀龍的高徒,鐵血鬥士左光鬥的老鄉加哥們兒,絕對的根紅苗正。

天啟四年(1624年),阮大铖接到左光鬥的通知,說吏部都給事中的職位空出來了,按照排隊順序輪到了阮大铖,這絕對是個可以讓他蹦起來的好消息。吳梅村去過阮大铖家,在他的《鹿樵紀聞》裏說阮同學考上進士之前,書房門口有一副聯: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順便說一下,阮大铖真沒兒子,後來挑了個叫“百子山”的地方隱居,就是沒兒子急的。隻有個女兒叫阮麗珍,聽名字比李麗珍還軟。

沒兒子沒辦法,官得弄個當當,所以吳梅村說,阮大铖就這個追求,一鐵杆“官迷”。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老師高攀龍與顧憲成等人一合計,覺得還是魏大中的東林黨“黨性”更強,後來魏大中跟魏忠賢一黨死磕把命都賠上了,也證明高老師沒看錯。不過這是後話,被魏大中頂了缺的阮大铖去了工部,《明史》裏說他馬上到魏忠賢那告狀,才搶回了吏部的職位,隨即加入閹黨。但又“畏東林攻己”,不到一個月就辭職回家了。讀到這疑點重重,首先閹黨就那麼好入,也不考察?再有,魏忠賢會那麼快就信任阮大铖?他可是高攀龍的親學生。另外,既然好不容易搶回了吏部的工作,又傍上了魏忠賢,又怎會輕易辭官?

最可能成立的解釋是排擠,阮大铖和魏大中的爭官,打亂了東林黨下一步的方針大計,這屬於不識相、不講政治,你是我黨的人沒錯,但你不服組織分配,我黨就要把你開除出去了。

無奈返鄉的阮大铖,不僅恨上了左光鬥,連整個東林集團都恨上了,不過恨是心理活動,尚不代表有什麼具體行動。他跟親友說,回家就回家,姓左的命未必就比我好。結果讓阮大铖“不幸言中”,兩個月後,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隨即左光鬥、魏大中和楊漣被免職,第二年六月,“六君子”全部入獄。魏大中的兒子後來說“父兄死於懷寧”不知是誰授意的,其實阮大铖有不在場的證據,魏大中入獄之前他還在懷寧寫詩琢磨劇本。而且當時朝廷裏波詭雲譎,京官都避之不急,以他的在野身份,一沒這個能量,二沒這個膽量。

此後為阮大铖平反最有力度的是夏完淳,這個少年幾句話就撩開了東林老人們皮袍下的“小”,他說阮大铖是小人沒錯,不過說他阿附魏忠賢就是欲加之罪了,東林黨人恨阮的根本原因,就是阮大铖在《合計七年通內神奸疏》裏說了一句能把東林黨人氣死的真話:楊漣、左光鬥跟太監王安私通款曲,與崔呈秀跟魏忠賢私通款曲,兩位太監都是有實權的大太監,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嗎?

夏完淳,夏允彝的兒子,陳子龍的學生,也是東林係的。小夏之所以成為英雄,不光是因為他十六歲抗清殉難,還因為他堅守了一個做人的底線:即使是小人你也不能給人家扣屎盆子。

阮大铖第一次辭官回鄉時走的京廣線,路過涿州順路去文友馮銓家串了個門。馮銓是後期閹黨的重頭人物,但馮帥哥當時還沒“入黨”。多年以後,這次訪友成了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咬定阮大铖是閹黨的一大證據,於是在他們的描摹中:跪在路左的馮銓,身邊多了個阮大铖。

阮大铖在南明小朝廷上班時曾自辯過這事:“铖與相國馮銓有文字交,歸過涿州,一晤即行。”另有史家考證,魏忠賢涿州進香拜的是碧霞元君,時間應該是在四月中旬,而阮大铖二月就離京了,他不可能在馮銓家賴上兩月不走,所以“跪謁魏璫叩馬獻策”的是馮銓的個人行為,時間也在阮大铖走後。寫《酌中誌》的太監劉若愚,之前是伺候魏忠賢的,涿州之行他多半在場,書裏邊記得很清楚,給魏忠賢下跪的隻有馮銓。阮大铖雖然辭職,官銜還在,如果當時他也跪在馮銓身旁,劉若愚不會忽略不計。

所以啊,雖然東林黨人個個憂國憂民胸懷天下,也會用不那麼君子的手段,比如把阮大铖和馮銓扯在一起,前者加入閹黨的可能性就加大了。

千古不易之理,想搞臭你,沒有比把你跟屎放一堆兒更好使的法子了。

《明史》中載,六君子死難後,東林黨損失慘重,賦閑在家的阮大铖和朋友聊起這事“詡詡自矜”,那時還是他哥們兒的錢秉鐙在《皖髯事實》中描述:“大铖方裏居,雖對客不言,而眉間詡詡有伯仁由我之意,其實非大铖所能為也。”“詡詡有伯仁由我之意”,這句話倒是勾勒出阮大铖的小人嘴臉,但幸災樂禍是有的,要據此判定左光鬥、魏大中等人是死在他手上,那也太抬舉他了,當時的阮大铖還不是南明的阮尚書,沒那麼大本事。因此錢秉鐙說,“其實非大铖所能為也”。研究南明史的顧誠教授也說:“阮大铖為人小有才,本非誌節之士,這是一回事,他的列名魏忠賢逆案是否恰當又是一回事。”

王紹徽是鐵杆閹黨,此人最大的“成就”就是為半文盲魏忠賢編輯了一本《東林點將錄》,內有東林黨人總計一百零八位,而阮大铖的名字就赫然在列——“天究星沒遮攔穆弘”,排名還挺高,東林好漢中坐第二十四把交椅。阮大铖後來拿這個給自己辯論,“浪子燕青”錢謙益也沒表示反對。此處的疑點是:以錢謙益當時的身份、名氣,竟然名列天罡最後一名,似沒道理比阮大铖排名還低。

假如錢是為了阿附阮、馬撒了謊,那麼生於崇禎二年(1629年)的複社後人朱彝尊應該不會刻意去幫阮平反,他的《靜誌居詩話》裏寫道,“沒遮攔穆弘”就是阮大铖。而作《先撥誌始》的文秉卻說《東林點將錄》裏的沒遮攔穆弘是劉宏化,那麼必有一個版本的《東林點將錄》被篡改了。據當代史家汗青老師考證,文秉看到的版本,是“各以恩怨為增損”之版本。看到這就知道了,中國曆史為啥這麼亂套,很多時候拿史筆的跟扶乩的一樣,都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寫,唉。

被崇禎列入“欽定逆案”名單的阮大铖,罪名是“結交近侍”,屬於模糊學定罪,因證據不足所以列入“次等”,給了個“坐徒三年,納贖為民”的處分。《明史》裏有關阮大铖結交近侍的記錄也很模糊,說他每次去見閹黨首腦,必買通小太監,把自己遞上去的名片高價回收,相當於現在買通網監刪掉對自己不利的帖子。

總之阮大铖的官是當不成了,萬幸的是他不缺錢,贖了個自由身。黃宗羲覺得處理得太輕,說“既不足以製小人,徒使小人百計翻之”。這點倒讓黃宗羲說中了,回到老家的阮大铖確實不甘心,仗著自己能吹,就對外放風“我要翻案啦,我要被重新起用啦!”很能騙一些愚夫愚婦,都以為他中央有人,上訪多年未果的就傻乎乎地給他送禮,跑官買官的更是送來重金求他打點,幾個月之內居然收了數萬兩銀子。不過他收了錢沒辦事,結果激起民變,要不回錢來的排好隊遊行示威,口號是“殺了大铖阮,安慶才平安”,把他轟出安慶,趕到了南京。

名聲臭了,南京也待不長久,不久阮大铖又一次被逼“跑路”。複社的諸位才子於崇禎十一年(1638年)在南京開會,響應黃宗羲的號召,堅決不讓小人“百計翻之”。顧杲、吳應箕、陳貞慧等人聯手整出個《留都防亂公揭》,目標很明確,就是讓阮大铖滾蛋。當時複社征集了一百多位知識分子簽名,要把阮大铖批倒批臭,砸爛阮大铖的狗頭。老阮望風而逃,在南京郊外牛首山躲了起來。有必要提到的是,當時複社有一個人沒簽名,此人叫朱茂曙,朱彝尊的父親。他拒簽時說的那句話至今還有可供參考的現實意義:“治小人不宜過激。”

初到南京時,阮大铖一度也主動結交東林人士,貌似那時的他跟東林黨人也不想結仇。複社四公子還曾把他的阮家班召來唱戲,搞得阮大铖很振奮,說“此諸君子欲善我!”為此還專門寫了一本《燕子箋》示好。再看複社公子們的表現——吳梅村記下了這一幕:“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奄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泛白,撫掌狂笑,達旦不少休。”這就有點欺負人了,人家免費給你唱堂會,你還罵“這孫子是要拿這個贖罪嗎?沒門!”我估計,就是在此時此刻,阮大铖徹底心灰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