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娃悶悶不樂地回到他那破敗肮髒的場窯裏時,忽然感覺自己緊張得連頭發都不知所措了,因為他看見蘋果已經點亮了他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撚子挑得很長,燈光很亮,油煙也很濃。蘋果抬起她的蘋果臉蛋問,來了?儼然是主人的神態和語氣。
黑娃說,來了。
蘋果問餓了嗎?
黑娃說,哪能呢?睡在糧食堆裏還會餓著?蘋果就噗哧一聲笑了,笑得燦若桃花,說裝什麼硬漢哩,誰還不知道你有一頓,沒一頓的,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疼惜自己。
於是黑娃就感到一絲溫暖,溫暖的氣氛裏他喊了一聲嫂子。
蘋果說,過來吧,我拌了兩碗拌湯給你提來了。
黑娃說,嫂子,你的曰子也過得那樣緊巴,我怎麼能占你的便宜?蘋果就說,什麼便宜,趁熱你就喝了吧!我還忙著有事兒做哩。蘋果說著就把那個圓肚細頸大口的瓦罐捧了過來。
瓦罐口斜插著一雙筷子,說是筷子其實是從掃帚上截下的兩截竹子,上麵還放著個細瓷小碟,碟裏是一把苦苦菜鹹菜。黑娃把鹹菜“啪”地一下全部倒進罐裏,用筷子攪了幾下,那幾乎是令人銷魂的蓧麥麵拌湯的清香就溢滿了整個窯洞……
黑娃舉起瓦罐,像嬰兒吮住乳頭般把著罐沿,一口氣就幹淨利落地解決了這罐他終生難忘的拌湯,然後就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傻乎乎地笑著看蘋果。蘋果說,喝飽了?明晚嫂子還給你送來。黑娃就用他那髒兮兮的大手握住了蘋果那雙粗巴巴的小手。
蘋果說,你看場為什麼這樣死認真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也就過去了嗎?
黑娃笑笑說,那我不就成擺設了嗎?
蘋果說,擺設好啊,要是誰來了,那八成是揭不開鍋了,你就讓他多少拿些走吧,也算是你積個德,隊長不知道更好,要是知道了,你就說這麼長的夜人總有打盹的時候,不小心被人偷了,他能把你怎樣?
黑娃便睜大了眼睛說,那不就吃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了嗎?
蘋果說,誰讓他那麼膽小呢?你又不能每晚給他背著送回去。
黑娃說,我就怕,怕。
蘋果“噌”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說,你怕,怕什麼?你也不想想,眾人的唾沫淹死人哩,你知道人家背地裏怎麼罵你的嗎?人家說你是個狗吃的豁鼻子,心黑著哩。咒你一輩子娶不上老婆,斷子絕孫。
黑娃騰地站了起來,直著青筋暴露的脖子大吼“誰個狗曰的這麼咒我?”
蘋果就一甩手沒入了夜色。
不過,她並沒有忘記順便從場裏扛走一袋糧食,連她自己也不相信這苗苗條條的身材哪來這麼大的勁了。
那夜,黑娃心裏憋著一口氣。雖然他曾很沉悶地放了個空前絕後的響屁,然後又大張著嘴,深深地出了幾口怨天尤人的長氣,然而,那口真正要出的氣卻始終沒有能出得來。
第二天夜裏,黑娃去找蘋果。
黑娃虎著臉問,到底是誰那樣咒我的?我非把那小子揍扁不可。
黑娃的拳頭攥得咯吧吧地響,牙關也咬得咯唆唆地打顫”蘋果就說,我哪兒敢說呢?就是說了,人家會認賬嗎?
黑娃說,我咽不下這口氣。
蘋果說,人家背後連皇帝老子都敢罵,罵你還不是當放屁那樣隨便?我本來是看你老實,說心裏話想勸勸你,誰知道你這樣愛惹是生非,還要把我也拉扯進去,你真不知好歹。
蘋果說著說著就嚶嚶地哭了起來,而且越哭越凶,直哭得黑娃手忙腳亂意誌崩潰。
後來,黑娃就無可奈何地說了句,行啦行啦,聽你的還不行嗎?於是,蘋果就抹一把眼淚,並用指頭狠狠地點了一下黑娃好多曰子不曾洗過的額頭,說你總算不是一個榆木疙疼。
然後,他們就一起喝了一頓拌湯,那拌湯喝得味道好怪……
不久,黑娃走了。
黑娃給老隊長寫了信的這年冬天,天上不曾飄過一朵雪花,隻是一個勁地晴朗,說不定冬幹濕年哩,明年會有個好春頭。
冬閑無事,就有些會要開。
會場還是以往的大場。先到的老漢們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抽旱煙,乒乒乓乓地在鞋幫上磕煙鍋,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些家長裏短的事;小夥子大姑娘小媳婦們不知說到了什麼開心事,嘻嘻哈哈鬧個不停,間或有人跑到場旮旮外刷啦啦地撒尿……
村長坐在碌碡上,心情很好的樣子,說,開會前先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咱們岔裏可出了人物了,要不是他去鄉上開會,鄉長在會上講了此事,岔裏還連一點信兒也不知道,其實廣播報紙電視上都宣傳了好多天了呢大夥兒豎了耳朵聽著,有些人還明顯地表示出了急躁,快說吧,繞什麼彎子。
黑娃在外麵發了大財,給縣幼兒園一次就捐了五萬元哩,嘖嘖!村長這樣說。
“噢——”,有人輕輕地驚呼了一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在凜冽的寒風裏伸長了黑瘦黑瘦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