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春月(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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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離京前,父皇還在武英殿舉行了簡短的儀式,賜封他為平西伯。吳三桂叩頭謝恩,一出宮門就快馬趕回山海關。這個習慣於戎馬征戰、沉默寡言的青年大將軍,給皇帝留下了他的諾言、包子和磚頭;而皇帝則在京城替他留下了一個絕色佳人和溫暖如春的香巢。包子早已經吃下肚子,而磚頭放在養心殿的案頭上。有一天,父皇若有所思地用指節彈著磚頭,忽然對小劉子下了一道旨:“拿一把斧頭來替朕狠狠砸,朕要試一試它到底有多堅。”小劉子立刻提來了他大伯用過的鋼斧,但就在他舉起斧頭要砸時,父皇吐了口氣,擺手道:“罷了,試了又如何,不試又如何呢?”我感覺父皇心裏繃得要斷的一根弦,嗡然一響,緩緩地鬆弛下來了。

隨後,北京降了一場崇禎朝罕見的春雪。紛紛揚揚的雪花飄了一天一夜,把一月揚起的幹燥的沙塵,因戰事敗績頻傳而攪亂的人心,都吮吸了進去,再沉沉地鋪下來,空氣驟然多了颼颼的涼意,但也多了格外的澄澈。這是崇禎一十七年的春天,是父皇作為紫禁城主人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了,他再一次剃幹淨了臉上長長的胡子,皇後親手用白蒿和烏菱的灰燼替他染黑了頭發。退朝之後他總是換上輕便的絨袍,在溫暖的坤寧宮中與後妃們彈琴、下棋,偶爾也抽查諸皇子的功課。他恢複了登基以前在信親王府中的生活,而且顯得比過去更加年輕和敏捷。早晨起床後,他要在皇後和席貴妃的注視下打一套長拳。甚至,他還興致勃勃地要教她們舞弄自己剛剛學到的太極劍。晚上,他會騎著一匹珍珠色的種馬在紫禁城中溜達,馬兒停頓之處,就是他今晚投宿的地方。

是的,他就像一個總在匆匆趕路的旅人,很多時候,他甚至在卯時之前就已醒來,又在迷糊中翻身上馬,任由這頭牲口把他送到另一張床上。父皇以這種公平的方式,在三月十九日的黎明到來之前,已經寵幸了上百名的嬪妃、宮娥。這個數字,也許超過了他一十七年來寵幸女人的總和。當然,寵幸不一定都是在床上進行的,相反,它常常充滿了即興的愉悅:在燭影飄紅中,他與自己很可能是初承恩澤的女人一邊宴飲,一邊穿插著魚水之歡。

有一夜父皇是從一把椅子腳下醒來的,那個承歡的妃子還橫在一旁酣睡著,張開的嘴角邊,有一行溢出的白沫。父皇蹙眉看了她一小會兒,無聲地笑笑,揀一床被單裹在身上,就踉蹌出門爬上了珍珠色種馬的背。月色很好,鋪在屋頂和牆根的積雪都在波動著淡藍色的月華,馬蹄在習習的夜風中嘚兒嘚兒地響。當馬停下步子時,父皇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在尚膳監的禦廚房門外。他咽了口唾沫,忽然感到說不出的焦灼與幹渴,那是唇舌、喉嚨被酒長時間浸泡的緣故。他略一躊躇,下馬推開房門就走進了廚房去,他很想喝到一大碗爽口的涼水。他吃了差不多一輩子禦廚房送出的飯菜,卻還是第一駕幸禦廚房。禦廚房不是一間房,而是由無數的房子一間套一間,他輕手輕腳地走著,像是擔心吵醒了什麼人。一路上都有擦拭幹淨的灶台、爐具,銅盆、銅勺,瓷碗、瓷盤,它們在這個春月之夜發出好看的熟透的光芒。在通向天井的小門後,他摸到了一隻葫蘆瓢,他想,這離水缸已經不遠了。

果然,父皇很快就聽到了舀水的聲音,一隻瓢在春夜裏伸進水缸的聲音,是比清冽的琴音還要好聽的。他定住腳,安靜地聆聽了一小會兒。他明白,有一個人比他先到了。

七二

青石水缸臥在天井的屋簷下,那個人站在月光和雪光裏,把瓢送到嘴邊咕咕地喝水。他和父皇一樣,都是用被子裹住瘦削的身子,而沒有穿衣服。喝完水,他嘴裏咂咂地響著,返回廚房,熟練找到一隻紅漆食物盒,取出一缽油炸茴香餃。在他有力地咀嚼餃子時,廚房裏開始飄出一股淡淡的茴香味。父皇倚在他背後的門框上,很有興致地看著他。他的胃口非常好,很快就把餃子吃完了,當他去摸第二隻盒子時,父皇咳了聲嗽,指著案桌上一罐四川進貢的劍南春,輕聲道:“不喝兩口酒?”

那人像突然遭到了雷擊,全身一陣亂顫,過了半晌,才從塞滿了餃子的嘴裏囁嚅出一句話:“請不要殺我……”

父皇說:“轉過身子來……很好。把蠟燭點亮了。”

燭光影裏,父皇看著他,忽然驚訝地咿了一聲,這個潛入禦廚房偷嘴的毛賊,居然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父皇惑然問:“是王二?”

那人撲通跪下來,矢口否認道:“小人不是王二,絕非王二!小人隻是老王記茶館的小二,斟茶倒水的小二。”

父皇笑起來,說:“聽你說過不止一回了……王二倒是不會像你這麼鼠膽的。”

王二急得瞪圓了眼珠子:“爺,小人不是王二……可爺又是誰?”父皇把手負在身後,昂然道:“朕。”王二用額頭去撞了一下地,一臉諂笑:“朕爺,我給您請安了。您答應我,朕爺,不要殺了我……”父皇笑了一笑,說:“要是朕不答應呢?”王二愣愣地看著父皇,忽然“汪汪”地號起來,眼淚、鼻涕流得滿臉,他再用手背左右橫揩,簡直又醜又滑稽。父皇看著如像鏡中的自己,先是覺得好笑,轉而是說不出來的悲哀和心酸。自己身為一國帝王、九鼎之尊,如果哪天被李自成捕獲了,會不會也這樣毫無廉恥地求生呢?他默默地看著王二,看了很久,幾乎就要落了淚。過了半晌,他說:“給朕舀一瓢水來。”

當王二用哆嗦的雙手把一瓢涼水呈給父皇時,父皇差點忍不住擁抱了這個卑賤、猥瑣的北京店小二。在這間洋溢著春月溶溶的廚房裏,父皇從自己這個替身的身上,看到了事情的某一種真相。他喝完水,和藹地問王二:“朕已經赦了你不死。是何人還要殺你,又是何人救了你?”

王二說:“那天從橘子寺被解回了坤寧宮,皇後娘娘就吩咐把小人推出去杖斃,說深宮秘闈的事情,豈能泄漏給天下人。是甑公公向娘娘求的情,說小人這副長相,沒有人敢動手,誰若是殺了小人,誰就會做弑君、弑父的噩夢,一輩子都休想做得醒。他請娘娘趕緊把這道懿旨收回去,還要到觀音像前燒三炷懺罪香。娘娘問甑公公,那怎麼處置小人呢,總不成就這麼放出宮去吧。甑公公就說把小人放到煤山的林子裏,權當多養了一頭吃草的羊,任他自生自滅吧。娘娘從了甑公公,就由他把小人帶到了煤山上,擠在守林太監的屋子住,還告訴他們看護好小人,說這個人娘娘隨時要提調。煤山上閑得很,萬事不操心,不做事,也不吃草,吃太監剩下的湯湯水水。小人肚子填不飽,半夜餓得醒過來,就溜進宮裏尋吃的……”

父皇說:“奇怪了,你就沒被大內的侍衛隊抓到過?”

王二說:“小人從前也常聽茶館說書的人誇口,紫禁城森嚴壁壘,你就是變成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去……可以小人看來,也實在像是一座荒涼的大園子,從沒見過什麼侍衛隊,偶爾有一兩個佩刀的,都是邊走邊打哈欠,就連打更的,以小人的估算,也是不準得很的……”

父皇氣得雙唇哆嗦,一腳踢在王二的肚子上,王二噗地就仰麵翻倒了。但隻一瞬間,他立刻就跳起來,跪下去,扇著自家的耳光,哭著說:“小人胡說八道,殺一千遍也不足惜……但小人是個鰥夫,實在還沒有活夠啊……”父皇把那罐劍南春拿過來,在桌沿邊磕破泥頭,吸了口氣,說:“好酒,”他仰脖子喝了一口,遞給王二。王二壯膽也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接著咕咕地喝了大半罐。父皇說:“朕不殺你。你告訴朕,煤山上的日子,你過得還喜歡?”王二說:“就是閑得無事,一片樹葉落下來,也比驚堂木的聲音震耳朵。不過,去壽皇亭看日出日落還是有意思,整個北京城都在眼皮下,好像一伸手就能全攬了。”父皇說:“聽你這麼說煤山,朕也喜歡了。可惜,煤山孤山,不是燕山、燕支山,你就不嫌它小了麼?”王二仗了酒勁,傻笑道:“以天下之大說,煤山是小了,以小人看來,煤山卻就是昆侖了。”父皇笑道:“那朕就把煤山留給你,好不好?”王二哼了聲,說:“你把煤山留給我?說書人說了,皇上都快守不住北京了,你把煤山留給我?還不知明兒這裏的主子是誰呢。”父皇啞然良久,說:“你的話還挺多的,朕就找個人陪你說話吧……但願你和他能叨嘮一輩子。”

王二問:“誰?”

父皇不答,轉身出了禦廚房。

第二天,坤寧宮的甑公公就被忠勇營太監押解到了煤山上。父皇向煤山總管下了一道旨,在山腰為甑公公和王二搭一間小屋,責令兩人灑掃山徑,收拾落葉,至死不得下煤山一步。

皇後大惑不解,問父皇甑公公何罪之有?父皇笑道:“他私底裏攥一個王二,就是為自己攥了一張牌,他早就在盤算本朝的氣數了。”皇後看著父皇,苦苦地一笑,說:“陛下說笑了,一個茶館斟茶倒水的小二,會是什麼牌?”父皇伸起一根指頭指著皇後的麵門,大概這是他頭一回對皇後做出這麼傷心的動作,父皇咬牙說:“他是要等北京城破了,攥著王二向賊賣個好價錢……或者,把王二裹到南京去,他做魏忠賢。”他端起一碗茶,看著茶碗上“萬壽無疆”四個字,揚手就把茶水潑到了火爐上。火爐吱吱地叫著,騰起一派霧氣來,父皇罵道:“割了屌的狗,沒一個不想做魏忠賢!”但皇後一屁股落在繡墩上,似乎沒聽見父皇在罵什麼,她嘴裏咕咕噥噥道:“為什麼?怎麼會?”

甑公公上了煤山後,皇後長時間沉溺在憂傷和沉默中。有一天晚上,父皇宣我去參加後宮夜宴時,我看見皇後豐潤的臉已變得消瘦而蠟黃,眼神木木的,像在想著自己說不出來的心事。我無法相信,她會是那個在製服小沅時無限驕傲和決絕的娘娘。

七三

父皇喜歡上了夜夜歡宴。而他的脾氣也變得格外地和善,至少在後宮的女人們看來,他的臉上隨時都浮著微笑。有一次,一個宮女在上茶時因為緊張打翻了茶盤,茶水在父皇的袍子上淋濕了一大片,嚇得她跪地大叫該死。父皇卻隻是罵了聲蠢丫頭,一笑了之。還有一回一個妃子彈琴時把“春江花月夜”彈得就像雨打破船,他隻在她臉上擰了一把,把她推開,就自己彈了起來,一邊彈還一邊吟唱。但是,父皇卻下了一道嚴厲的禦旨,禁止後宮所有的人談論北京城外的戰事,違者殺無赦。

是的,似乎一切都回到了當初信親王府中的生活。我在這樣的場合,常常是穿著太監的服裝,享受著公主的待遇,坐在靠近父皇的位置上陪伴他度過不眠的夜。有一晚我喝醉了,竟笑嘻嘻地對父皇說:“萬歲如今的日子,除了缺一個楊貴妃,也已經和唐明皇差不多了吧?”

父皇也醉了。他說:“朕哪裏比得上唐明皇!他是盛世的君王,返老還童,一派天真呢。”

“那萬歲又何必強顏歡笑呢?”

“朕並不是強顏歡笑。唐明皇樂而忘憂,轉眼就是漁陽顰鼓,玉碎宮傾。朕是憂而知樂,樂不思蜀,也就可以其樂無窮了。”

父皇的話是有道理的。大禍將至之前,坐擁孤城之中那種度日如年的氣氛,也就把歡樂的時間變得更加冗長了。就像居住在桃源洞中,世上已經過去了千年,而他們卻才剛剛度過了一天。

這種漫長得就像沒有盡頭的歡樂,結束於一個偶然的時刻。那一晚,父皇大宴後宮的儀式才剛剛開始,斟滿禦酒的金杯在燭焰中閃亮著燦爛的黃光,嬪妃們身上的綾羅摩擦出沙沙的聲響。父皇親自抱著一張琵琶,即興撥出一串溪流的淙淙水聲。一個妃子,就是那個被父皇遺忘而又給我講述天啟秘聞的黑妃,鬆鬆地套著件近於透明的紅紗袍,端著酒款款地步到父皇的跟前,打了一個趔趄,身子扭了幾扭,在似穩非穩中,她從下邊瞅著父皇,臉上堆出嬌嗔百媚的笑來。跟皇後的迅速消瘦相反,黑妃原本骨骼粗大的身子被夜夜盛宴催養得十分肥腴,她扭動的時候,腰姿就像水桶般地粗壯而又像水蛇般地柔軟,雙乳和凸出的下腹在紗袍下麵沉沉地搖擺。她今晚扮演的角色,是醉酒的楊貴妃。父皇懷抱琵琶站起來,琴聲由淙淙的流水一變為忙亂的步點,他右手纖長的五指像握著一個球體,在六根弦上不停地旋轉。這種指法跟陳圓圓極為相似,但陳圓圓哪有父皇千變萬化的氣象:他的手生長為無數的手,伸張出去像樹葉接住虛無的光和風。他瘦削、敏捷的身子疊化為無數的人,無數張年輕、渴望的臉。那假扮的楊貴妃在父皇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地寬廣、厚實,也更加地遲鈍了。我坐在旁邊觀看著,覺得他們的表演就像是一隻幼獸麵對著一堆近於坍塌的肉。父皇今晚為自己指派的角色,卻不是唐明皇,也不是高力士或者李太白,而是一個來路不明混入後宮的胡人。他腳蹬皮靴,臉上粘著鬈曲的絡腮胡須,瓜皮帽上還鑲著鴿蛋大的紅寶石,與其說像一個胡人,倒不如說他更接近於一個滑稽的小醜。我看著他,覺得他其實最想扮演的就是一個小偷,偷到了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歡樂。

但是,就在楊貴妃剛要唱出百轉千回的歌聲時,一個立在暗處的白發宮女卻哭了起來。她先是嚶嚶地抽泣,到後來居然忍不住捧麵號啕,哭得驚天動地!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子集中到那個老宮女的身上,父皇的手指在琵琶的麵板上僵硬成一個緊握的拳頭。隻聽到蠟燭的火苗呼呼地燃燒,成了那哭聲的背景。那個老宮女站立的角落因為這麼多目光的注視而被神奇地照亮了,淚水從她的指縫中顆顆地滴落下來,她的兩肩在可怕地聳動。扮演楊貴妃的黑妃,看看哭泣的老宮女,又看看麵色冷冷的皇帝,沙啞地叫了一聲萬歲,也跟著抽泣起來。她哭的時候捧著自己的胸脯,好像它們就要從圓滑的身子上滾落了下去。

父皇走到那角落裏,揪著老宮女的後腦勺,厲聲問她:“哭什麼?”

老宮女說,她的兄弟和侄兒在山西的寧武關戰死了。老宮女把臉扭向黑沉沉的牆壁,她說:“死了,死了。守關的都死了,亂刀剁成肉泥……”她的聲音出人意外地尖厲,她叫著,向著牆壁一頭撞過去!

但是父皇的手卻將她的頭揪了回來。她是那麼瘦小和卑微,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就如同紙糊草紮的一般輕飄。但她仍然用雙手蒙著自己的臉頰,哭聲已經停了,淚水還在滴下來,在手掌上凝成膠狀的晶體。

父皇問她:“妄談戰事,知道你犯了死罪嗎?”

她的聲音在捂著的手掌後喘息著:“噢,都死了。”

父皇帶著她的後領口恨恨地一撕,刺啦一響,在三角形的裂口中,她露出了整個的後背和雙肩。一根彎曲的脊柱像釣竿似的拉扯著她的身子和頭,從肩胛到腰部,隻看得見發皺的皮和嶙峋的骨。

父皇罵道:“該死。”

“噢,都死了。”她說。

“看著朕。”父皇說,“看著朕。”

她從臉上遲疑不決地放下了自己的雙手。她看著皇帝,也看著黑沉沉的宮牆。宮中所有人的目光雨點般地落在她的後背上,她的後背在不停地顫抖。

父皇用手托住老宮女的下巴,定定地打量著她的麵容。在眾人的注視下,父皇陷入了沉思。他的表情似乎正在複現一個無法找回的夢境。他和她之間,仿佛隔著淒迷的陽光和飄落不完的黃葉。他向她靠近一步,她朝後退出半步。

父皇靠前一步,那個卑微、瘦小的老宮女就退後半步。最後,他把她的身子攬進了自己的身子中間。皇帝俯身在老宮女木雕偶人般的頭上和脖頸間嗅著。他嗅著,喘出長長的一口氣來。他說:“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父皇的聲音像從水潭的深處升起來。

那一晚,父皇擁著這個讓他恍然大悟的老宮女和那個假扮的楊貴妃,撇下眾人走了。

小六子,你將不會找到任何的記載,大明帝國後宮中最後一場盛宴是如何收場的。那已經是崇禎一十七年三月的事情,李自成在攻破寧武關之後,草草接受了大同、宣武和居庸關的投降,正式催動一百二十萬大軍向北京進發。沿途沒有受到任何有組織的抵抗,迎接他的,是華北大平原寂靜的春天。

七四

那一晚,在看著父皇擁著兩個女人消失後,我悄悄溜出了紫禁城。到處都是黑黢黢的,整個北京城,就像一個瞎子眼裏的世界,除了我自己,看不到一個行人的身影。我在大街小巷中走著,風呼呼地吹,從那些人去室空的宅院裏吹出花草的芬芳和荒蕪。春天已經熟透,蟲蟻在看不見的潮濕、腐朽中湧動和啃噬。

而父皇在歡樂的盡頭,終於認出了那個卑微的老宮女是誰。“原來就是你啊……”她在一個決定性的瞬間,成了他要找尋的那個人。我知道父皇一直都在這樣找尋著,當他坐在金鑾寶殿的正中,履行作為皇帝的職責時,他要找尋的人都隱遁不見了。而當他潛入醇酒婦人,恍若夢中的時候,他一拍額頭,發現自己才剛剛醒來,那個人其實就在眼前啊。

父皇擁著兩個女人,經過由小劉子親自把守的哨位,進入他最忠實的女人周皇後的臥室,穿過書房,來到了那宛如隧洞的浴室。這間浴室很多年都沒有啟用了,室內彌漫著多種植物的黴味,當壁燈一盞一盞點燃後,到處都漂浮著揮之不去的氣塵,眼睛能夠看清的地方超不出三步。那隻巨大的橢圓形浴盆還擱在隧洞的深處,就像泊在霧中的船。

父皇用手勢頒布了唯一的禦旨:“別出聲。”

當溫水注滿浴盆後,父皇先為那個老宮女脫去了身上的衣裳。他將她抱起來放入盆中。老宮女的身子小小的,胸脯是意料中地扁平,就連她下身的鬈毛也隻有怯怯的三幾根。她一直都在抽泣著,這使水麵粼粼的波紋。父皇把纖長的十指伸入水中,在她的身上撫摸著,把她從頭到腳,每個角落和每條皺褶,都洗得幹幹淨淨的。父皇洗她的時候,雙手的動作異常的精細和溫柔。他的表情、嚴肅、莊重,甚至可以稱得上虔誠,就像是為太廟清洗一件聖潔的祭品。

他反複地洗著,直到他認為已洗淨了一個女人血肉中全部的腥穢,才從水中把老宮女撈出來,靠在浴盆的旁邊。現在,他開始抱起那個還披著紅紗袍的假扮的楊貴妃。但是,就父皇的體形來說,黑妃是過於的沉重了,他隻能把她抱離地麵,卻無力將她投進盆中。最後他隻好把她放下來,示意她自己爬進去。當黑妃抓住盆沿,高高地抬起右腿時,支撐她龐大身軀的左腳卻剛好踩在了一朵從磚縫中長出的蘑菇上。她驚呼一聲,向後倒去,父皇伸手接住,順勢在她的臀上狠狠一推,聽到一聲沉悶的轟響,無數的水片高高地飛濺了起來,像急雨似的打在他們的臉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