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一條夾壁小徑的拐彎處,我聽到了小孩子的笑鬧聲。
聲音是從兩扇半掩的朱門後傳出的。我推門進去,看見院落裏一個大頭少年率著兩個小男孩、兩個小姑娘,正在踢踺球,一群小太監在陪著他們玩。大頭少年不僅腦袋奇大,臉也肥闊,臉色是那種近似浮腫的蠟黃。看見我們跨進來,他眼珠遲緩地轉了轉,現出一點點驚訝和迷惑。小劉子好像有一點緊張,拉拉我的衣角,說:“走吧,不要打擾他們了。”我卻偏不走,背了手,站在那兒細細地看。這個院落讓人想到遙遠的南方,植著難得一見的棕櫚、椰子、芭蕉,池塘裏還養著幾隻海龜、一條鯊魚,而在本該聳立假山的地方,卻赫然插著一柱從海船上卸下的桅杆。一切都怪兮兮的,藤蘿爬過屋簷,苔衣沿著牆根漫上了台階,孩子的笑聲反添了院子的冷清,讓人想見這小院的主人是如何地清瘦和孤單。
突然,球徑直向我飛過來,重重地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晃了晃身子,總算沒有摔下去。我眼前金星亂冒,而一個銀鈴般的笑聲咯咯咯地響起來,我透過淚花,看見紅牆黃瓦都在繞著我旋轉。我對著那些人走過去,他們的臉上笑意還沒退,那個小姑娘還在咯咯作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開心。
我掄開巴掌,罵了一句:“婊子!”那張嬌嫩的小臉蛋立刻讓我的手心發出灼熱的痛,我看見她輕盈的身子挾著呼呼的風聲,加入了紅牆黃瓦的旋轉。她觸地的時候,卻沒有發出我期待的轟然一響。我踏上一步,揪住她的前襟把她提起來,她的半邊臉頰已經像水蜜桃一般飽滿、紅豔了,而她的身子在我的手上卻像皮影一樣沒有體積和重量。我滿心失望地把她推出去,回頭對小劉子說:“走。”
這隻是在片刻之間發生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來不及做出反應。我朝著院門口走去,終於聽到身後一聲驚懼交加的呐喊:“奴才!”
那個大頭少年跌跌撞撞地向我撲來,他的嘴唇在哆嗦,張開的十指也在哆嗦,他想把我吃下去!小劉子撲通一聲朝著他的雙腿猛跪下去,大叫:“殿下息怒!”少年的身子被猝不及防地震了一震,他突然向後一仰,嘭地倒在了地上,還滾了幾滾,嘴角吐出一串白沫來。小劉子閃電般地撲過去,將大頭少年攙扶在懷裏。同時,他聲淚俱下地哀求道:“奴才該死!殿下恕罪!”
我現在明白了,這個害有癲癇的少年就是皇太子,而小姑娘、小男孩自然就是正牌的公主、皇子了。
我拔腿想跑,但是那群小太監已經把我圍了起來。而院落的女主人,手撚著一串珍珠,出現在了苔色青幽的石階上。她的確很瘦,但遠不是我想象的清瘦和孱弱,相反,她骨骼奇大而堅實,雙乳耷了卻還很肥滿,還有深色的皮膚和一副剛勁的好牙口。她打量著我太監服下露出的紅繡鞋,笑了一笑。
二三
我被關押在一間光線昏暗的小屋裏,暫時沒有受到任何的體罰。但是那個院落的女主人,單獨審訊了小劉子。審訊的詳情,小劉子後來一直對我支支吾吾,我也就懶得多問了。但是他告訴了我,那女主人是天啟皇帝撂下的妃子,當初魏忠賢差人從瓊崖搜來的一個船主的女兒。她不畫畫,也不撫琴、下棋、做女紅,隻會跳舞和唱歌。但她的歌聲和她說話的口音,都像是海島上的鳥語,沒幾個人能聽懂,就連念她的姓也是拗口的。她除了個頭高大,額頭也很突出,而鼻梁則微微塌陷,臉、身子都是黑黑的,是那種被海上的太陽燒傷了,又被雨水反複衝刷出來的,光溜溜地黑,黑得就像精赤發亮的子夜。她的牙齒也很黑,是嚼檳榔嚼黑的。為了省事,先帝特予恩準,宮中上下都稱呼她“黑妃”。然而,黑妃的眼珠倒是白多黑少的,白得可怖和神秘,直勾勾看人時,極像剛剛越窗而入的一頭獸。就是這獸味,曾引來我父皇對她一度的好奇和寵愛。不過,父皇很快就少有去她院裏串門了。小劉子沒有說明原因,但我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奧秘:一個愁腸百結的皇帝,如何能領略用鳥語表達的嬌嗔和寬慰!黑妃就長久地病了,即便在先帝一直冷落她的那些年,她也沒有這麼虛弱過。漸漸地,她病出了一種病懨懨的美麗來,咳嗽的時候總用帕子捂住嘴唇,仿佛隨時都會咯出半口血。但是,父皇對病美人更加沒興趣,因為他就一直被說不出的病折磨著。黑妃發了狠,起了病榻,撩開繡簾,走出了院子,向後宮願意和她說話的每一個人,學習宮中的口音。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是和她同樣失寵的妃子,還有頭發花白的老宮女、刷洗馬桶的健婦、尚膳監的小公公……她在艱苦的對話練習中,矯正了自己的發音口型,也把後宮的秘聞、帝後的房闈,以及芝麻一般又多又碎的家長裏短,都裝滿了一肚皮。然而,當她已能用宮中的口音,跟百舌鳥一樣和人拉家常時,她卻再也沒見過皇帝的影子了。於是,她院門大開,把太子、皇子、公主都納為了這兒的常客。當孩子們在院裏吵吵嚷嚷的時候,她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滿懷鄉愁,向自己哼一哼瓊崖的小調,向自己說話。
現在,她無意中洞悉了皇帝的一個秘密,但她緘口不語。
夕陽的側光落在紙糊的窗格上,把關押我的小屋映成了一張發黃的舊圖片。線條生硬的木幾、木椅、木床,都在那一小會兒裏顯出了溫暖和柔軟。木幾上放著一隻沒有插花的瓷瓶,瓷瓶上方掛著一幅畫,畫著一叢沒有須根的蘭花。蘭花邊上還題著許多潦草的字,光線太暗看不清。
我感到了饑餓。中午和父皇吃的那頓飯,太精致太細軟,也太不結實了。於是,我大叫:“拿吃的來!”
門外的鎖響動了一下,又沒有了聲音。我這時才明白過來,自己是一個囚犯。我不知道將受到什麼樣的處置,但我不願束手無策地讓別人來宰割。我想到了父皇,嘴裏卻發出一聲冷冷的笑。我覺得父皇離我很遙遠,中間還隔著說不清的迷霧疑團。我沒有叫過他“父皇”,而“父皇”似乎也不等同於“父親”。況且,對於長成於木樨地的朱朱來說,要不要父親,並沒有兩樣。即使母親,也隻是永遠躺在床上沐浴桂香的一張蒼白的臉。
我打定主意,伺機破窗逃離。我已經把紫禁城之行,隻當成是遊戲了一回的地方。黑夜的降臨,使我充滿了希望。我相信,夢遊症會幫助我,像駕著一陣莫名其妙的風,一吹而去。
我提起那隻瓷瓶,在木幾的棱角上使勁一擱,咣當一聲碎響,我手裏隻剩下一個充滿尖角的瓶頸,正是一件可以殺人見血的凶器。然後,為防不測,我鋪好了被子,做好了床上有人熟睡的偽裝,自己卻鑽到了床下,靜靜地等候著夢寐的降臨。
但是由於興奮,或者,是由於過度地冷靜,我遲遲沒有睡著。小屋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聽見外邊在下雨,風和樹葉撲打著窗戶,就像心事浩茫的歎息。是的,我一點都沒有害怕。我對自己即將付諸的行動,既無內疚,也無遺憾。我打了公主,冒犯了太子,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以木樨地的眼光來看,公主、太子都不過是些二三流的角色。我從不懷疑,自己是木樨地未來的主人。那個從五裏雲端墜下來的男人,我的倦容滿麵的父皇,並沒有給我帶來光榮,也無所謂帶來失意。我握緊瓶頸,想到就要回到那片熟悉的飄蕩著桂香的園林,心中升起了一點酸滋滋的溫情。
這時,門吱的一聲開了,匆匆腳步和衣衫掀動的冷風刮地而來,我打了一個寒戰。在紅色燈籠的映照下,我看見兩個人對著那張空床,交換著困惑的眼神。我一躍而起,用瓶頸朝著其中一個人的臉上狠狠地戳去。
但是,我的手被另一隻手扭住了,同時一道寒氣逼到了我的咽喉:那是一柄冷冷的斧頭。
“朱朱!”父皇的聲音中含著說不出的驚怒。
我哼了—聲,並不說話。那柄斧頭,還在很不舒服地托著我的下巴。
我以冷漠,和這個可能是我父親的帝國皇帝對峙著。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父皇森然笑道:“所有的人,包括小丫鬟、小毛頭、小太監、小貓、小狗,都比我想象的更陰沉、更狠辣啊。”
我也笑了一笑:“陛下,還包括那個挨了我耳刮子的小姑娘嗎?”
“你知道自己打了誰?——你打了昭仁公主殿下。”
“那麼我是誰呢?”我在紅得發黑的燈火裏,用自己的眼睛直視著父皇的眼睛,“我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父皇把頭扭向一側,扭向了牆壁上撲朔不定的陰影。他發出輕微的切齒之音:“該死。”
我向地下一跪:“陛下,那就讓朱朱以死來謝昭仁公主吧。”但是,那鋼斧托著我的下巴,這一跪,竟沒有能跪下去。
父皇仍然沒看我。他擺了擺手,語調之間,似有無限的厭煩。他說:“你走吧。”
“謝謝陛下。”
“不,你不用謝朕。”父皇說,“朕知道在你的心中,並沒有一點的感激。”
我也不去申辯,推開老劉公公,徑直走進屋外的黑暗。
“慢……”
父皇這一聲“慢”,極為沙啞和黏滯,就像一隻手在我衣服的後擺上拉了一拉。
父皇和我並肩站在屋簷下。雨還在落著,偶爾一道閃電劃過,以那排藍色的雨簾為前景,我看見遠處兩座黑黢黢的山影。父皇說:“憑你一個人,還出得了這偌大的紫禁城?昨晚,”他再次壓低了嗓音,“這宮中還鬧了鬼呢。”
昨晚的情景,在我腦子裏複活起來。我說:“陛下,那是兩座什麼山?”
“萬歲山,還有天堆。”
“天堆是什麼?”
“是堆積的禦米。”
我籲出一口氣,回憶著我睡在天堆中嗅到的那股溫暖的黴味。“誰能吃完這麼多的米啊?”
“朕。”
“陛下,你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在那兒堆著。”
我相信自己沒有聽錯。因為,小劉子說,君王無戲言。
萬歲山就是民間俗稱的煤山,傳說這是為天子儲備的燃料。至今,我對此仍莫辨真偽。但是那座天堆是確鑿無疑的米山。現在,在大清帝國的紫禁城內,在同樣的位置已經沒有了米山。它被別人吃掉了。米,總是要被吃掉的。這兩座山,一座象征著可能的燃燒,一座則預支著終極的消耗。
我告訴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鬧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處看著我。在閃電的光照下,他的臉色和雙目凝成了鐵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臉上找出惡意或者是俏皮。但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他可能也不會看到吧,我正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他,我的迷惑落進他的迷惑裏,就如青磚地上升起的煙靄,把兩個人都罩住了。從前我隻有母親,現在多了一個父親,我發現,做父親的女兒要比做母親的女兒,難得多。
二四
雨水,直到小劉子陪我走出紫禁城的紅牆時,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一直陰霾的天空,已無所謂是早晨還是下午。我依然坐著一頂小轎,小劉子則扮成書生,打著油紙傘走在小轎邊。長安大街的石板路又滑又亮,兩旁的店鋪,正在無精打采地卸下門板。
昨晚的事情似乎已經了結。我從小劉子那裏知道,尚膳監連夜以“擅離職守”“胡鬧宮廷”的罪名杖斃了兩個小太監。據說,還檢查出他倆人早有中飽柴米經費的貪汙行為,真是死有餘辜。而父皇,當晚就宿在了黑妃的屋裏。我能看出來,黑妃黑溜溜的身子,應該是滾燙的,但願在冷颼颼的後半夜,她的被窩能讓父皇發涼的身子添一點暖和。
快到勾闌胡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枉自進宮中走了一趟,卻沒有東西給母親捎回去,哪怕是一支金釵、一隻玉戒,或者父皇的一句話。什麼都沒有。我拉開簾子吩咐小劉子,去那家有名的“老陳記”買些“眉公餅”。本朝那個擅打秋風的文豪陳眉公,有一張吃遍南北的大嘴,據說“老陳記”就是他後人所開,專賣經他老人家圈點過的果餅的。
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小劉子氣喘籲籲提著花花綠綠的幾個盒子趕回來。他的身後,緊跟著黑壓壓的一群乞丐。當小劉子剛在轎邊站定,那些乞丐已經像潮水似的把轎子圍了起來。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麵,被雨水淋濕的頭發、胡子、眉毛、衣衫都緊緊地貼著皮肉,從上翻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裏,你甚至以為他們已經感覺不到羞辱、寒冷和饑餓,感覺不到疼痛、死亡,或者就沒有了感覺。但是,從他們嘴裏發出的潮水一般沉悶的聲音,卻清楚說出同一個乞求:請賞一口飯吃!賞一口活命的飯啊!
我問:“哪來這麼多的叫花子?”
“河南,”小劉子說,“李自成為了破開封,放黃河水淹了中原幾千裏平川,死了上百萬的人,這些跑出來的叫花子,算是命大福大的了。”
“那他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哼了一聲,說,“把他們攆開,讓他們去找李自成要吃的吧,天下的窮光蛋不是都跟著他跑嘛!”
小劉子應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根鞭子,揚手抽打出去。那鞭子是用水牛皮撚成的,前端還鑲有十來顆銅珠,揮在雨霧之中,發出綿漬漬的風聲。我看見那些肮髒黑膩的臉、脖子、肩膀,都立刻現出長長的血痕來,但是乞丐的隊伍卻越來越大,鋪天蓋地般把整個長安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幾次,我的轎簾被難民拉開了;還有的難民甚至跳起來抓住了小劉子懷裏的點心盒,差一點就把它們搶走。
幸虧,有一支憲兵的馬隊從天安門——那時候還叫承天門——方向急馳而來,舉起的馬刀在陰雨天泛著冷漠的光。一個長得像水桶似的老軍官吼叫著:“反了!反到天子腳下來了!”
馬刀無情地向著難民們的頭上砍下去,難民呼地一下亂開了。憲兵們口裏發出猛禽一樣的怪叫,夾著那些呼天搶地的哭號聲。一個人突然撞進轎裏,倒在我的腳下。一道新鮮的刀痕從他的左眼劃過鼻尖切入了右邊的下顎,而右眼則由於驚嚇而暴凸出來,可怕地抽搐著。但是他嘴裏還在喃喃自語,他的雙手抱著我的雙腿就像懷抱著滿腹的心事。我提起腳來,用那繡著金色鳳凰的紅鞋,一腳把他蹬了出去。我罵了一聲:“小劉子,還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還能嗅到轎子裏那個難民的體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轎,跑到路邊一陣作嘔,卻什麼也沒有吐出來。但是我不再坐轎了,就著小劉子的油紙傘,並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著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風挾著從韃靼高原上吹來的寒意,使人想起嚴冬就要來了。我喜歡冬天,喜歡寒徹、凜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單純與幹淨。漫天的飛雪會使燈紅酒綠的木樨地更溫暖,更像一個溫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磚石和空曠,寒冷的冬天隻會使那兒更加寒冷的。那個坐在磚石中央像一個苦行者的父皇,顯得那麼小,小到如一粒暗點。由這粒小小暗點發出的所謂聲威號令,難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馬糧草和生殺予奪嗎?我覺得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遠遠地,我望見通往木樨地的最後一座石拱橋上,站著兩個人。那是母親的保鏢來順兒和像一片柳葉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