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紫禁城最初的印象,是無數的點與線,不可思議的精確和複雜。當我被小太監帶到一個更為僻靜,也更為狹小的庭園覲見皇帝時,我隻是感到皇帝似乎不是這兒的主人,倒更接近於一個在紫禁城掛單修行的隱士。
但是,皇帝已經在我們到達前離開了。一樹盤紮過的秋海棠在雨露中盛開著,七裏香的花架幾乎完全遮蔽了那排低矮的小屋。小屋的正房被布置得像是會客用的書齋,中間的書案上,還放著一壺生溫的茶水和一本展開的書卷。
小太監在和一個管理庭園的老太監嘰嘰咕咕幾句之後,他告訴我,因為鎮守山海關的吳三桂連夜馳回京師告急,皇帝趕去召集禦前會議聽取奏報,並商討對策。吳三桂就是捕獲王二的吳襄將軍的長子,如今他子襲父業,做了山海關的總兵了。
“那我該做什麼呢?”我問他。
他說:“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你呢?”
“你做任何事情的時候,我都跟著你。”
“我不需要你,”我說,“我喜歡一個人隨隨便便。”
“回小姐,這兒的規矩,就是不允許隨隨便便。”
我噓眼瞅著他,真想再劈臉扇他一個耳光。但是,我卻瞅著他,笑了起來。他長得那麼漂亮,我喜歡隨時看到他,聽到他用聲音回應我的聲音。
他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套太監的衣服,讓我換上,還給我梳理好了頭發。他的動作,又麻利又輕巧。
撩開書齋側邊的一幅門簾,就可以進到另一間房屋。裏邊立著很多寬闊的書架,架上堆滿了書、冊頁和紙卷。但最使我感興趣的,是靠牆佇立的一口褐色大櫃子。它比一個武士站著還要高,比一個武士展開雙臂還要寬,比最豐肥的婦人身子還要厚實好幾倍,前有一扇門,後有一扇門,都緊緊關閉著。它應該已經有不少年頭了,木色被反複地擦拭和摩挲,呈現出了熟銅般的焦黃來。我禁不住伸手愛憐地摸了摸櫃子,這才發現,櫃子看上去是渾然一體的。然而,我柔嫩的掌心告訴我,它的每一麵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木件拚成的,條條接縫都熨帖和堅實,摸上去有說不出來的舒坦,所謂天衣無縫,也沒有這樣奇巧吧。我又把櫃子用力搖了搖,櫃裏傳來一個東西滾動的聲音,駭然而又寂寞。
我說:“什麼?”
小太監懶懶答道:“一個夢。”
我呸了一口,罵道:“扯什麼淡!分明是一塊木頭。”小太監笑笑:“小姐,那就算是一塊多餘的木頭吧。”我接著就去拉櫃門,我要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奇怪的大櫃子,為什麼偌大的櫃子就關了一塊木頭呢?但小太監疾如閃電地抓住了我。我罵了聲:“狗奴才!”但小太監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無禮,他厲聲道:“你不想活了?”我定定神,這才看清楚,它的前後門都打上了暗淡的封條,上寫:“先帝天啟遺物。妄啟者,死。”父皇的玉璽在上麵蓋了一塊赫然的印。我問:“那誰能開啟他們呢?”小太監說:“能開啟天啟遺物的,自然莫非天子了。”我好奇心又陡增了一層,我問:“這東西到底幹什麼用?”小太監說:“玩。”我這下子更有興致了:“怎麼玩?”但他把頭一甩,說:“不知道,也不能問。”我哼了哼,說:“我要是把櫃子打開了,看誰敢來殺我?”小太監把佩刀拔出來,擱在我肩上,淡淡道:“我,就現在。”我瞪著他,瞪了半晌,朝櫃子狠狠踢了一腳,背過了身子去。
小太監立刻又變回了那個體貼、順從、好看的小公公。他幫我在那些書架上,翻出了一大堆人物的遺像。應我的要求,他替我把這些遺像上的人物分為了幾類:大明帝國曆代的君王、忠臣和奸臣。
我說:“給我講一講這些人的故事吧。”
“這麼多人,講誰呢?”
我想也不想就說:“講一個奸臣吧。”
小太監滿臉詫異,“為什麼不聽忠臣呢?”
“忠臣有什麼意思,”我說,“忠臣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開始給我講故事。也就是從這時起,我知道了他姓劉,而那個片刻不離皇帝身後的老劉公公,就是他父親的叔伯哥哥。
但是小劉子耍了一回滑頭,他沒有講奸臣,也沒有講忠臣。他給我瞎吹了一個妃子的傳聞。他說有一個從山東淄川選來的蒲妃,長得又嬌小又嫵媚,卻一直無緣得到皇帝的垂顧,成日裏鬱鬱寡歡。宮裏寂寞的女人多的是,有些識字的就尋些詩詞來吟哦,還有的就皈依了佛門,長年青燈螢火地抄錄著經文,一來超度自己的來世,二來也可以克製自己的欲念。
“欲念,”我問小劉子,“什麼是欲念?”
他愣了一愣,說:“我沒有欲念,我知道什麼是欲念!”
我哈哈一笑:“沒關係,你接著講。”
他說,那蒲妃偏不吟詩,也不信佛,就喜歡靠在欄杆上,望著這幾百年的深宮出神。有一回皇帝帶著皇後和寵姬們到西山遊玩回來,給七十二個妃子各賜了一大摞紅葉。蒲妃就拿了筆在紅葉上密密實實地塗畫了許多字。起初別人以為她在寫相思閑愁的東西,哪知讀了,才知道寫的都是些狐妖變了女人,去媚惑白麵書生的荒唐故事。
我問他:“都怎麼個荒唐呢?”
他說:“我沒有見過,就是見了我也認識不了幾個字。反正是荒唐得了不得。”小劉子的臉上做出驚恐滑稽的樣子,他說蒲妃的姐妹們勸她趕緊拿去燒了,隻怕皇上看見了要有殺身之禍的。
蒲妃冷笑道:“我就怕皇上看不見。”
我問:“後來皇帝看見了嗎?”
他說,皇上到底還是讀到了這些寫滿了狐妖、書生荒唐事情的紅葉,把蒲妃宣了去,一見之下真是氣得臉都發青了。
“皇帝是氣自己吧!怎麼就沒早見著這個美麗的女子呢?”我嘻嘻一笑。
小劉子趕緊向著太和殿的方向深深地一揖:“萬歲爺的心事,奴才不敢妄加揣測。”接著他說,“皇帝問蒲妃,從哪裏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蒲妃說:“不是聽來的,我自己就是一隻狐妖變的呢。我寫的,都是我自個兒的故事啊。”
皇帝動了火,罵聲“該死”,叫人拖了下去發狠地打。
蒲妃卻又笑道:“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幾板子打死了,變出一隻狐狸來,也好讓萬歲爺明白我並沒有說謊話。”
皇帝聽了就有些發怵,那些舉著板子的公公也個個有點心虛。這宮中常年都在說鬧鬼,大白天太和殿的帷幔後都聽得見女人的笑聲呢。為什麼,這紫禁城裏關著三千佳麗、上萬的公公,就皇上一個大男人?陰氣太重啊。
我說:“你又該掌嘴了,皇帝雖然隻有一個,鎮得住天下還鎮不住一個紫禁城!”
小劉子對著我深深一揖:“小姐說得是,皇上鎮不住紫禁城,還鎮得住天下?皇帝那會兒就哼了一哼,說你那賤人,朕專門就有處置狐狸精的好辦法。”
“什麼辦法,”我聽得著急,“莫不是潑她一盆狗血,再封九十九道符咒?”
“那倒也未必,”小劉子咂了咂嘴巴,他說,“隻顧給你說話,看把我給渴的!”
我趕緊跑到隔壁端來皇帝的茶壺遞給他。他對著壺嘴子慢悠悠地吸了幾口,再咂咂嘴,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回去吃午飯了。”忽然見我正掄開巴掌要給他扇過去,忙說:“小姐莫使小性子,你還想讓皇上再生一回氣?”
我隻好跟著他回昨天那座小院落。我這是第一次從容不迫地在紫禁城中行走著,但我卻無心去四下打量。我心裏還老想著那個妃子的結局,我說:“那皇帝到底要使什麼法子處置她呢?”
小劉子卻故意賣關子,他說:“一言難盡。事情早都過了,不著急。”
我又問:“你今天早晨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不是找,是靠鼻子聞。這麼大的紫禁城,要找人還不把人找死了。”
“你莫非是狗變的?”
“比狗還靈。”小劉子得意地笑了笑,“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呢。”
“對了,我鑽進去睡覺的那個大家夥是什麼東西?”
“天堆。”他說。
我還想問“天堆”是什麼,卻看見路邊有幾個剛從養心殿退回來的太監在議論紛紛著。小劉子過去問了問,回來告訴我,今天開禦前會議的時候,皇帝真的是天威震怒了。山海關外最後幾個據點已經失守,而帝國的一個被認為已經光榮戰死的統帥洪承疇卻被證實仍然活著,並且投降了清軍,他甚至還謀劃了對山海關的有效進攻。隻有吳三桂的五萬甲士還在城樓上苦撐。一旦關門失陷,自萬曆初年以來一直虎視中原的清軍,頃刻就會如洪水決堤而入,將整個燕、趙……也許是整個大明的河山,都一攬而收。戰,還是和?禦前會議成了主戰與主和兩派大臣強詞奪理的舞台。主和的以為隻有用緩兵之計穩住關外的敵人,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帝國的內賊李自成、張獻忠。主戰的則堅持,和韃虜之間的任何媾和都是對帝國的侮辱,寧可玉碎也不能苟且瓦全。兩派爭得聲震殿宇,都沒有看到皇帝臉上早已厭煩至極。後來皇帝揮了揮手,叫人把兩個為首的家夥推到午門去個個杖責二十大板。其他人嚇得跪下來求情,皇帝伸出一根指頭,說再加十個板子。偏那兩個挨打的大臣氣硬,也不求饒,由著板子在屁股上亂飛,嘴裏還大喊大叫,說唯有自己才是赤心報國的忠臣呢!多虧了那些操板子的人,舉得高落得輕,不然,那兩把老骨頭早就散了架。
瘦弱、疲乏的父皇還真會發出那麼大的脾氣來,這使我感到很意外。我想,這一定是我先惹他生了氣,才轉而遷怒於大臣吧。
二二
進了院門,我見父皇正背著手,望著一棵古柏的樹冠在出神。看到我們,父皇的臉上現出喜色,蹙緊的眉頭似乎也鬆了下來。
我跪倒下去,請皇上寬恕:“朱朱惹陛下生氣了。”
“是誰說朱朱惹朕生氣了呢?朕定要重重地罰他。”父皇說,“現在,朕隻有見到朱朱的時候,才會不生氣。”
我指著小劉子:“是他。”
我沒有想到,小劉子撲通一聲長跪不起,口中連稱:“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父皇說:“你不該死。你隻是該割掉舌頭罷了。”
我說:“要割,就交給朱朱來動手。”
父皇一笑,“你殺過人嗎?”
“除了人,我倒是什麼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殺過。”
“小到什麼呢?”
“小到一隻跳蚤。”
“又大到哪兒去呢?”
“大到一條真龍……”話剛出口,我立感犯了大忌。父皇就是帝國的真龍天子,而朱朱正是皇族的龍子龍孫。但偷偷看一眼父皇,他似乎並沒有聽出忤逆的意思。相反,他進一步地表現出興趣來。
父皇說:“你吹什麼牛?自稱有屠龍之技的家夥,到頭來不過做了別人的笑柄。”
趁著父皇難得的和顏悅色,我露了一回張狂的本相。我說:“未必那家夥就沒有殺一條龍的本事,隻是世上無龍可殺罷了!”
父皇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滿麵通紅,甚至笑得淌出了眼淚。他的聲音洋溢著壓抑的激情,從胸腔深處迸發而出。他蹺起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他說:“朕就算不上一條龍嗎!”
我在閃念之間,覺得情勢大變,咬定嘴唇,哪還說得出話來?
午飯的時候,父皇讓我陪著他吃。而那個倒黴的小太監,還跪在院子裏一動不動。
父皇又說:“朱朱,你看朕算不算得上是一條龍呢?”
父皇的聲音是親切的,我仔細聆聽,也聽不出絲毫的慍意。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我笑起來。我說:“朱朱知道,陛下今天是龍顏大怒,打死了兩個元老大臣。”
“死不了的,”父皇也笑起來,他說,“這會兒那兩個老家夥正在家裏吃門生故吏的賀酒呢。他們一輩子想得到的,不就是落個犯顏直諫、骨鯁忠臣的清名嗎?朕不過是成全他們罷了。”
“要真打死了呢?”
“死不足惜。”父皇說,“這些人讀了滿肚皮的詩書,國家垂危的時候,卻隻會說說迂而無當的大話。即使朝服斬於市,也沒有什麼冤枉的。”
我附和父皇說:“他們口口聲聲唯有自己才是忠臣,那兩個人裏就必有一個是大大的奸臣。如果同歸於盡,忠臣就算是為國除奸,雖遭殺身,卻也成仁了。”
父皇現出有些驚訝的樣子。他說:“朱朱,你好像對為人君者的辦法還很有心得呢。”
“朱朱不過是瞎扯而已。”我說,“在木樨地不論姑娘、丫頭,還是更夫、家丁,但凡鬧糾紛鬧到我母親跟前的,我都叫母親不要辨什麼是非,也不問什麼皂白,隻是一頓耳光,個個有份。”
“你母親打?”
“她哪有力氣打?我打,我累了就叫來順兒打。”
“來順兒是誰?”
“來順兒是專給母親護院的保鏢,少言寡語,手腳倒很利索。”
“那些下人挨了打,服不服?”
“我從沒有問過他們服不服。母親好像很感激我,她說虧了朱朱,才保住了木樨地這麼多年的安靜。”
父皇聽了,默然良久,喟歎了一聲:“那真是一處安靜的地方啊。”光線通過窗格遊移在他的臉上,有些悵然,也有些遙遠。他說:“木樨地和紫禁城實在是不一樣。”
我說:“也有很多一樣的地方,一樣的女人多,一樣的陰氣重。木樨地的男人雖然多些,但來的都是客,來了到底要離開;紫禁城的男人即便隻有一個,天天出門,出了門卻總歸要回來。”
父皇的臉上又慢慢有了先前的笑意。他說:“朱朱來了,朕的飯量也增添了不少。”
下午,父皇去處理朝政。最終被赦免的小劉子從地上爬起來,陪著我在紫禁城中閑逛。我說:“皇上一句戲言,你就怕得要死?”
但是他回答我:“君王沒有戲言。”
我以為他說得很對,所以沒有向他道歉。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家沒有冊封的公主。
小劉子希望在動身以前能吃一些點心,喝一壺茶水。我沒有同意。我說,“賞罰應該分明。現在由你好吃好喝,豈不是你因罰受賞了!”
小劉子一臉的苦笑。他說:“做主子是不用學的,偏偏是奴才不好當。”
四下裏闃寂無聲,我跟著小劉子走了半個多時辰,觸眼所見,都是紅牆黃瓦。唯有日影西斜,反差強烈的側光,映出紫禁城一片闊大而無聲的輝煌。我走著,覺著心中鬱鬱不樂。真想佯裝是在夢中,展開雙臂,來一通驚天動地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