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初初解落三秋葉,但願明年能開出二月花。董竹君決定去探望同在北京的女兒國瑛。此行一去,董竹君就決定定居北京。
董竹君在女兒家居住的那段時間,周總理派人請她和女兒一同去中南海花廳做客。周總理敬佩董竹君曾為都督夫人,卻能為了將來的發展忍痛拋棄榮華獨闖上海灘,更是為革命出生入死,著實不易。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一個人革命固然不易,且一個女人革命則更加不易,可是她做到了,而且很是成功,這些都是別人敬佩她的原因。
那一天,董竹君和周總理夫婦一同就餐,隨後聽戲劃船,期間他們談及中國的發展。董竹君以高瞻遠矚的眼光提出,中國應該就著國內豐富的旅遊資源開發旅遊業。因為旅遊是投入少、收入多的事業,若是辦成了定然能夠促進國家的經濟發展。但當時剛剛解放不久,經濟的發展還需細細規劃。
董竹君很是感謝周總理一家的熱情款待,遂把自己特地從上海帶來的幾件珍貴禮物送給周總理。周總理廉潔奉公,最後還是把這些禮物歸公了。董竹君十分敬佩他一絲不苟的情操,以及為國為民的精神!
來北京探望女兒的那段日子,董竹君看到了北京與她以前看到的景象天差地別,她喜歡這個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因此她決定定居北京。那時候,董竹君在上海所擔任的職位並不妨礙她搬到北京居住,況且她的孩子陸續從上海轉到了北京工作,這樣她們也可以在生活或工作上相互照顧。
她沒有料到剛搬到北京的那年春天,曾任上海招商局船長的陳天駿竟上門求助。董竹君和這位陳先生從前並無什麼交情,隻是陳天駿曾是錦江的客人,也是上海知名人士,後來他在任交通部遠洋局總工程師時說錯了話被劃為右派,此後一家生活拮據至極,如今已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唯有前來求助董竹君。
陳天駿曾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帶領著船員起義鬥爭,也曾得到周總理的書麵表揚,如今他想摘掉右派的帽子,必須要勤勞工作改造自己,讓居民委員會看到他的努力,之後董竹君再帶著他的榮譽證書向上級反映。陳天駿采納了董竹君的建議,此後吃苦耐勞,認真工作。
果然,一年之後,陳天駿恢複原職,一家生活有了保障,不單他高興,董竹君也為能夠幫助他做一點事情而高興。雖說大家都是淡如水的交情,但為了那一點熱血道義,董竹君願意幫助他。
同樣麵臨這般處境的還有錦江座上客黃警頑先生,他曾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的交際博士。在30年代董竹君生活拮據的時候,莊希泉曾托他介紹董竹君去南洋教書,雖然她當時因要創辦群益紗管廠沒去,但是她一直感謝黃警頑曾經願意幫助她,如今他陷入生活的困境,她也願意幫他渡過難關。
到底,黃警頑是一個可憐人,被戴上右派帽子之後,他一直沒有收入。每年冬天的時候,他沒有錢買煤,白天就去圖書館過冬。後來,董竹君幫他向中央統戰部詳細地反映了有關他在解放前後的情況,他的生活才有了保障,之後回到上海與家人團聚。
董竹君一直願意幫助他人,並不是因為她的能力超群,而是因為有時候幫助一個人並不需要費多大功夫,更不會牽涉到身後的利益。有時候,幫助別人也是愉悅自己的一件事情。
物是人已非
在所有物是人已非的風景裏,於董竹君來說,上海灘的十裏洋場定然是她十分喜愛的。伴隨著新中國成立初期開展的三大運動,上海灘也同國內其他地方一樣把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勢力基本肅清,此舉不但鞏固了新生政權還讓經濟得以持續健康地發展。
20世紀60年代中期,在那個夏木陰陰的時節,董竹君在北京突然接到來自上海的一封信,這封信也是她晚年轉折點的見證。錦江飯店名廚劉青雲的兒子劉忠海寫信請董竹君回上海把曾經租下的房子退掉,不然群眾會有意見。
人去樓已空,而有些人還沒有房子住,董竹君為了免受批評,當即親自購買車票回上海去退房子,順便回去拜訪老朋友。雖說她決定了定居在北京,可上海灘還是她懷念的地方,那裏有她的回憶。她在上海灘遍嚐了人生的喜怒哀樂,如今回去,也為了看看那熟悉的風景和書寫人生的行藏。
董竹君到達上海之後,第一時間是去探望好友陳同生同誌,他曾是上海市統戰部部長,可如今已是年老一身病痛。他一出口就是一腔抑揚頓挫的四川話,臉帶微笑話語幽默,知己好友相見霎時暢談古今中外,若不是他被病痛困擾,還是一條錚錚好漢。
隻是董竹君當時不知道,這是他們相見的最後一麵。都說世事無常,人生難測,可即使能預知未來又怎樣,知道生老病死也隻是徒增煩惱。
雖說上海是董竹君的出生地,可自雙親走後,其他親戚也是少了。此行回到上海除了看望一些老朋友,就是找市委談退房子的事情。
最後,董竹君退了房子,隻留下一間給看房人劉忠海一家大小居住,還有留下淮海西路一五二八號二樓一間一套的公寓作為以後回上海居住的備用。董竹君沒有料到,當她準備搬到淮海西路的那天,好朋友鄭素因告訴她上海已經變了,市麵上皆是一片令人興奮又帶著幾分迷茫的景象。
董竹君看到這些景象,有一種不安的思緒一直縈繞著,遂決定盡快遷入新居。不久,在北京的國瑛打電話告訴她,她在北京的家已經被破壞,得知這個消息後董竹君還樂觀地認為,破壞了以後就不必再為保管它們而操心也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然而她的樂觀並沒有讓事態停止。
國瑛一直勸董竹君先不要回北京,可是她不知道,董竹君在上海的日子也不好過,不但家裏麵的東西被破壞,她的人身自由也被限製。暫得自由之後,董竹君連續去探望她的親友們,希望大家團結一心相互扶持。
董竹君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上海市的大街小巷滿是大字報。市麵秩序混亂,董竹君看到這個場景,回想起曾經的上海灘心中有一種缺失的感覺,她想離開,可是又能去哪裏呢?國瑛一直囑咐她暫時不要回北京,為了解決心中的疑慮,她決定北返!
1966年9月,那時秋日勝春朝,董竹君想盡快買車票趕回北京,不料得到通知她不能離開上海。就這樣她被限製在屋子內等待消息,她的一日三餐由看門的老大爺帶來,有時候善良的鄰居劉廣楨亦會隔日給她偷偷地送些食物。董竹君被困家裏的那段時間過著不平靜又看似安閑的生活,終日看看報紙,並且為了不給親友惹麻煩,她囑咐表弟通知其他親友不要來探望她。
她歸心似箭,等待讓她度日如年,無奈之下她唯有寫信給上海統戰部部長陳同生,請他幫助自己回京。然而那時陳同生在醫院已經被監視,根本幫不了董竹君的忙。後來,她囑咐國瑛幫她把曾經為國做過的貢獻寫一份材料交給上海市委,之後就是等候消息,可一等就是一個月。
後來,守門的大爺告訴她,監視的人已經撤走,她可放心離開上海。董竹君抓緊時間去拜別親友。得聞董竹君要離開上海,她的二嬸母懷著緊張而又悲傷的心情來看她。依依惜別之後董竹君趕到了火車站。
她回到北京時,正是草木繁盛、秋高氣爽的好時節,若不是情況緊急,定是登高訪古的好時候。
國瑛、大明和他的未婚妻貫嘉三人在擁擠的火車站迎接董竹君,親人相見充滿著劫後重生的喜悅與激動,可是他們不能表現出來,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人群。來往行人臉上盡是緊張、恐懼,不見歡笑,也聽不見哭聲,恍若有一種嚴肅的氣氛在震懾著他們。此次歸來,與以前的景象全然不同,多少失落苦楚縈繞心頭,卻怎麼也解不開。
董竹君一行到家之後,終於鬆了一口氣。董竹君在電話中得知他們家裏已經曆了一番風雨摧殘,可回到家才發現屋裏屋外一切如常。原來董竹君的兒女為了不使她觸景傷情,特地把屋子收拾好。其實,屋子破損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大小平平安安!
董竹君回到北京一段時間之後,整個人才慢慢開始平靜下來,或許是因為有兒女在身旁,多了一份依靠,而不是獨自在上海那般無助。一些小輩也來看望董竹君,並且跟她談一些時事。
隨著局勢的不斷變化,董竹君又陷入緊張當中,遂決定搬遷到兒子大明家住上一段時間。那日黃昏欲雨,大街小巷一片灰蒙,董竹君在三輪車內為了避免遇到什麼麻煩,一直沒有掀開車簾向外察看情況。就這樣他們一路緊繃著心弦,到達大明家。
到大明家之後,董竹君整個人好像煥發了新的活力。那時大明的婚期將近,董竹君決定趁著這個機會幫大明裝飾新屋。她堅信,人隻要有希望就有動力。為了幫大明裝飾屋子,董竹君每日不辭辛苦地與工匠一起努力,很快就把大明的屋子裝飾得煥然一新。
大明結婚的時候,董竹君冒險上街去幫他買鮮花。雖然婚禮簡單,到場的隻有雙方家屬和一些親友,但氣氛還是不錯。就如同當年董竹君和夏之時在上海舉辦文明婚禮那樣,雖然簡單,但是男女雙方恩愛有加。
是年夏日炎炎,董竹君見大家陷入沉悶之中,於是邀請大家去頤和園遊泳,一解炎熱。那日董竹君和大明乘船來到昆明湖中,她縱身下湖,如同魚兒般暢遊。她仰頭看著藍天白雲,恍若在水中暢遊的時候,所有的煩惱不順都能夠遠離她。碧波倘佯,連著人的心情都是舒適自由的。
這一年,董竹君六十七歲,走過許多的路,看過許多地方的風景,直到物是人已非,她還是堅定前進的步伐!
倉皇半生囚
又到一年深秋,夏日的熱氣已然消散,也帶著人事的變化,料峭的秋寒讓人精神抖擻。趁著這個時節,喝上幾杯溫酒,讓身體從涼到溫,夕陽西下幾時回,等待總讓時日漫長,董竹君所等待的好時節還不見分曉。
1967年10月的一天,董竹君平日在家裏,有時候獨自一人品茶看書,有時候又會和保姆一起搞搞衛生,日子過得看似平靜,但是她的內心充滿著不安。有人對她說,現在時局不安,連全國政協委員秦德君也被捕入獄;還有人疑惑董竹君為何還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情,其實她隻是隨遇而安罷了。
不久,董竹君心中不安的事情終於爆發了。那日她在家裏麵與保姆一同搞衛生,她的女兒國瑛在做晚餐,有一個不速之客前來調查董竹君的一些事情。董竹君見他是全國政協的人,遂耐心聽他的提問。無非是關於楊虎夫婦和秦德君三人與她的關係等一些問題,董竹君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不料董竹君卻陷入陰謀之中,在穿著單薄的居家服的日子裏就被帶走了。
國瑛在後麵含淚看著她被帶走,在董竹君背後囑咐著,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她們當時都沒有想到,此次母女一別竟五年之久!
董竹君被帶走的時候,心情平靜,理智不允許她崩潰,因為她問心無愧!在押送監獄的路上,董竹君什麼都沒有想,隻覺得今年的深秋特別寒冷,加之出來的時候衣著單薄,一陣陣寒氣灌入身體,透骨生涼。
她邊走邊觀察著這肅靜的監獄大樓,進去之後,才發現解放之後果然有了文明的監獄。隻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親自去體驗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監獄的夥食,即使是蘿卜鹹菜,糟米飯白粥,若是沒有其他事情的困擾,她也覺得很滿足了。隻是天不遂人願,董竹君入獄時已是年老體弱之時,為了保重身體,她每日都會堅持活動筋骨,有時候腰酸背痛唯有多跑廁所活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