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麼,這篇身世奇特的文章有什麼思想?《古文觀止》的選編者為何還要把文章確定為劉禹錫所作呢?
文章的開篇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山能否變身為名山,取決於是否有成仙得道之人;河川會不會顯靈,取決於有沒有蛟龍這樣的祥瑞。
首先,這是“比興”的手法,相當於打比方、比喻之類的。很多年輕人動情時都喜歡引用“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句子,前兩句說河邊的禽鳥動了春心,對鳴不已,後兩句寫的是人也動了求偶的心思。這兩件事情的本質相通相連,這就叫比興。當然比興的內容與後文有時有聯係,有時純粹是熱身。
其次,這幾句話很突兀,有點無厘頭。幹嗎上來非要說這四句?一般人看山看高度,看水看深度,同理,看人前程看處境。在一般人眼中,一個人居住在陋室、仕途坎坷,就是永不能翻身的鹹魚,一輩子算是看到頭了。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所以,作者內心那種憤懣可想而知。
但是,名山大川顯貴在神仙蛟龍身上,這陋室靠什麼呢?作者說了一句全文最硬氣的話:“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是個陋室,生活艱苦不假,但沒關係,“我”高尚的德行壓得住氣場。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溫不火,但是“殺氣重重”、綿裏藏針呀!為了這句話,作者說了三件事:“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這樣的日子,按道理是不該說出來的,因為不入唐朝官場“泥石流”,但是一旦說出來,還真是這樣,這就是一流人生。
我是一個不喜歡做注釋的人,但是今天破個例,還是囉唆幾句。鴻儒,就是飽學且品德高尚之人;白丁,就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人;絲竹,就是指音樂,此處代指宴會應酬;案牘,代指處理公務文件。這幾句話其實就三件事:賞景,與苔痕草色這樣簡約的美景相伴;聊天,與鴻儒高朋聊聊天搞個沙龍,白丁不奉陪;讀書,可以彈彈琴、讀讀書,也不用整天文山會海。總而言之,自由自在,有生活。你戴你的金鏈子,我讀我的《金剛經》!你羨慕嗎?你有的我不稀罕,我也曾擁有;我有的,你可從來沒有過。這哪是自警,這是警告別人!分明就是一封戰書!這是文章第一個奇特的地方,惟吾德馨,貧得自信,貧得高尚。太硬氣了。
這些東西能讓人這麼有底氣嗎?
很多人覺得內心再強大,肚子餓了也會咕咕叫。換句話說,吃得好和喝得好遠比生活有境界但日子清苦更實惠,萬人逢迎、前呼後擁確實也比獨處一室風光。“惟吾德馨”能值幾個錢,能頂幾頓飯?這書不是白讀,官不是白當了嗎?
可是,古代評價一個人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除了名利之外,還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你是個君子還是個小人,這個標準通用了幾千年。
更重要的是,鑒定標準還有很強的實操性。“君子以道德輕重人,小人以勢力輕重人”,這已經成為道理很硬核的名言。
務“虛德”君子用道德權衡他人,務“實利”小人用名利勢力權衡他人。人都得靠吃飯活著不假,但是物質決定生活的比例不同,物質決定了小人的一切,而對君子,隻能是部分。
這就是有點“囂張”的“窮”有理。“窮”在古代側重指理想失落,一個壯誌未酬的首富還是“窮”;“貧”專指經濟拮據。貧得自信,窮得坦蕩,不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樣耍無賴,而是像這篇文章所說的那樣,是整個中國古代文人的代表宣言:代表著唯吾德馨的價值觀;代表著讀書人安貧樂道、清廉自守的斯文;代表著一種百折不撓的傲骨。這就是這篇文章有思想的地方。
在古人的價值觀中,德就像一種信仰一樣,深入靈魂,是那個時代通行的名片。但是空口無憑,得拿出點證據來,於是乎,作者最大牌的親友團到了。“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諸葛廬就是諸葛亮的茅廬;子雲亭,就是西漢大學者、清廉官員揚雄揚子雲修建的亭子。諸葛亮的房子不過就是茅廬而已,放到今天,那都是要被拆除的對象,可是諸葛亮名垂青史;揚雄,他修建的亭子簡陋得不得了,可是今天人們還是不斷地懷想揚雄的高義,美名傳千古。
這樣的事情你懂嗎?
第三位更不用說了:孔子。作為親友團最大牌的成員,他做了個漂亮的助攻:“何陋之有?”就這麼四個字,四兩撥千斤,反問便是挑釁,簡單便是強硬。你擁有一切,但是無德,一切歸零;我為官清廉,做人有德,居陋室,一瓢飲,卻是聖賢君子。這一下就擊中了俗人的要害,就像籃球比賽,一個搶斷,接著快攻,殺死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