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寄走的。我等待著三毛的回音,等了二十天,我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三毛在兩天前自殺身亡了。
三毛死了,死於自殺。她為什麼自殺?是她完全理解了人生,是她完成了她活著要貢獻的那一份藝術,是太孤獨,還是別的原因,我無法了解。作為一個熱愛著她的讀者,我無限悲痛。我遺憾的是我們剛剛要結識,她竟死了,我們之間相識的緣分隻能是在這一種神秘的境界中嗎?
三毛死了,消息見報的當天下午,我收到了許多人給我的電話,第一句都是:“你知道嗎,三毛死了!”接著就沉默不語,然後差不多要說:“她是你的一位知音,她死了……”這些人都是看到了《陝西日報》上的那篇文章而向我打電話的。以後的這些天,但凡見到熟人,都這麼給我說三毛,似乎三毛真是我的什麼親戚關係而來安慰我。我真誠地感謝著這些熱愛三毛的讀者,我為他們來向我表達對三毛死的痛惜感到榮幸,但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下來的時候就發呆,內心一片悲哀。我並沒有見過三毛,幾個晚上都似乎夢見到一個高高的披著長發的女人,醒來思憶著夢的境界,不禁就想到了那一幅《洛神圖》古畫。但有時硬是不相信三毛會死,或許一切都是訛傳,說不定某一日三毛真的就再來到了西安。可是,可是,所有的報紙、廣播都在報道三毛死了,在街上走,隨時可聽見有人在議論三毛的死,是的,她是真死了。我隻好對著報紙上的消息思念這位天才的作家,默默地祝願她的靈魂上天列入仙班。
三毛是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書,是她的魅力。她以她的作
品和她的人生創造著一個強刺激的三毛,強刺激的三毛的自殺更豐富著一個使人永遠不能忘記的作家。
這篇文章的手稿,據說經過一番輾轉,後來又回到了賈平凹的手裏。
第二節 三毛來信
1991年1月15日,三毛去世後第十一天。
賈平凹正走在西安市文聯的大門的台階上,一群年輕人衝下來,截住了他。年輕人興奮地說:“賈老師,三毛來信啦!三毛給你來信啦!”
賈平凹恍恍惚惚似有不信:“是真的嗎,三毛不是去世了嗎,怎麼又有信來?”
年輕人說:“辦公室早上10點鍾收到的。一看到信來自台灣,地址最後署一個‘陳’字,就知道這是三毛給您的信。”
賈平凹接過信,手不由地顫抖起來,看到信封上的“台北、陳”字樣,立刻淚眼婆娑了。他自語道:“我隻說她永遠收不到我的信了。”
賈平凹拆開信封,抽出信,展開,是三毛寫在毛邊紙上的斜斜的字體。現場氣氛立時凝重起來。大家圍攏在賈平凹的身邊,目光投在信紙上。
故人已去,渺不可尋;三千裏外,忽傳音訊,賈平凹覺得這麼一封字字萬金的信,應當坐到辦公室桌前認認真真地去看,莊莊重重去看。於是,賈平凹手捧著三毛的信,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裏,坐到辦公桌前。
他把信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前,他點燃了一支煙,對著三毛的信默默地說了句什麼,然後開始一字一句地讀信。煙霧繚繞著,繚繞在三毛的信上,也繚繞在賈平凹凝重的臉上。
三毛的字體是清秀的,但又是有個性的,一律向右倒,斜斜著,並不那麼整齊,有些鋒利的感覺,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人的字。那些字斜斜著像要排著隊出征一樣,很不安分,像一顆顆活蹦亂跳的心。看三毛的字會給人一種驚恐不安的情緒。
賈平凹一口口抽著煙,吐出大朵大朵的煙圈,穩定著自己慌亂的心。
他在心裏說著,收到了,是收到了,三毛,您總算在臨走之前接收了一個熱愛著您的忠實讀者的問候!可是,當我此刻親手捧著您的信,我腦子裏刹那間一片空白呀!清醒了過來,我感覺到是您來了,您就站在我的麵前,您就充滿在所有的空氣裏。
好,我們把視線轉換到台北,就像是電影裏轉換鏡頭一樣。我們給三毛設置一個給賈平凹寫信的場景吧——
那是1991年的1月1日,深夜,窗外漆黑一片,盡管終究天會亮的,新年就要來臨了。1月1日是元旦,算是個節日,人們要放假休息。
可是,這時的三毛卻沒有睡意,她獨坐在書桌前,給一個遠方的人寫信,外麵下雨了,台北的雨,1月1日的雨,是冷的。冷雨敲窗。
這個遠方的人,是去年12月16日給她寄的信和書,信和書翻越了秦嶺,翻越了南嶺,走過了丹江,走過了珠江,從西北到台北,從海峽這邊到海峽那一邊,整整用了半個月的時光,走到了翹首盼望著的人的手裏。
這盼望著的人一定是驚喜的。當初,她在杭州給人說了這個想法,想要看這個人的書,書就來了;她在杭州說想去見一見這個人,給他要一輛自行車,一起騎著到他的家鄉去,她說的時候還真是擔心這個人不一定會答應。現在,明明白白,這個人非常願意她去,原意帶她到州河邊去走一走,坐一坐《浮躁》裏的木筏子。還要帶她到有趣的老街上看一看,看民俗,看風情,最後再請她吃一頓羊肉泡,熱騰騰的羊肉泡……她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的要求他都答應了。他熱情地邀請著她。他說他隨時歡迎她來。
他的書也寄來了,是她想看的書。她連夜讀了他的書。在大陸他是她喜愛的作家,她自認她沒有看走眼。商州的故事那麼稀奇,他講述的又那麼低緩,暗流湧動,深深打動著她,讓她產生了無盡的聯想。真的有那麼一個商州嗎?她是走過太多太多地方的人,可這一片商州卻那麼地魅惑著她。她又失眠了,吃了幾片安眠藥還是不能入睡,索性起來給遠方的人寫信吧。她挑選了最貴的紙,重重地寫下了四個字:平凹先生。
平凹先生:現在時刻是西元1991年1月1日清晨2點。下雨了。今年開筆的頭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感謝您的這支筆,帶給讀者如我,許多個不睡的夜。
雖然隻看過兩本您的大作,“天狗”與“浮澡”,可是反反複複,也看了快二十遍以上,等於四十本書了。在當代中國作家中,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看到後來,看成了某種孤寂。一生酷愛讀書,是個讀書的人,隻可惜很少有朋友能夠講講這方麵的心得。讀您的書,內心寂寞尤甚,沒有功力的人看您的書,要看走樣的。
在台灣,有一個女友,她拿了您的書去看,而且肯跟我討論,但她看書不深入,能夠抓提一些味道,我也沒有選擇的隻有跟這位朋友講講“天狗”。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在大陸,會有人搭我的話,說“賈平凹是好呀!”我盯住人看,追問“怎麼好法?”人說不上來,我就再一次把自己悶死。看您書的人等閑看看,我不開心。
平凹先生,您是大師級的作家,看了您的小說之後,我胸口悶住已有很久,這種情形,在看“紅樓夢”,看張愛玲時也出現過,但他們仍不那麼“對位”,直到有一次在香港有人講起大陸作家群,其中提到您的名字。一口氣買了十數位的,一位一位拜讀,到您的書出現,方才鬆了口氣,想長嘯起來。對
了,是一位大師。一顆巨星的誕生,就是如此。我沒有看走眼。以後就憑那兩本手邊的書,一天四、五小時的讀您。
要不是您的贈書來了,可能一輩子沒有動機寫出這樣的信,就算現在寫出來,想這份感覺——由您書中獲得的,也是經過了我個人讀書曆程的“再創造”,即使麵對的是作者您本人,我的封閉感仍然依舊,但有一點也許我們是可以溝通的,那就是: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
今生閱讀三個人的作品,在二十次以上,一位是曹霑,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您。深深感謝。
沒有說一句客套的話,您新贈給我的重禮,今生今世當好好保存,珍愛,是我極為看重的書籍。不寄我的書給您,原因很簡單,相比之下,三毛的作品是寫給一般人看的,賈平凹的著作,是寫給三毛這種真正以一生的時光來閱讀的人看的。我的書,不上您的書架,除非是友誼而不是文字。
台灣有位作家,叫作“七等生”,他的書不錯,但極為獨特,如果您想看他,我很樂於介紹您這些書。
想我們都是書癡,昨日翻看您的“自選集”,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裏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後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地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麼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今晨我再去讀。以後會再讀,再念,將來再將感想告訴您。先念了三遍“觀察”(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二)。
四月(一九九○年)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麵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裏,心裏有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煙慢慢散去,而後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種舉步。
吃了止痛藥才寫這封信的,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一時裏沒法出遠門,沒法工作起碼一年,有不大好的病。
如果身子不那麼累了,也許四、五月可以來西安,看看您嗎?到了不必陪了遊玩,隻想跟您講講我心目中所知所感的當代大師——賈平凹。
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地信紙太白。這種紙台北不好買了,我存放著的。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第三節 三毛自殺之謎
每次讀到三毛這封信,我都想流淚。透過文字,仿佛看到了三毛孤獨的靈魂,三毛的文字像一首不平凡的歌,一出口就抓住了人,聽也聽不夠,三毛的信又像是一條憂傷的河,流淌的盡是歲月的蒼涼,這樣細膩幽深的文字也隻屬於她。三毛在信中對賈平凹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他為“大師“,那不是簡
單的讚美,而是源於兩顆心隔著千山萬水的相知,是源於一種深深的懂得。三毛說,散文是作者的家園,沒有窗簾遮擋的私密家園,她不忍一下子進入。
三毛是在1月4日的淩晨,在台灣榮民醫院用絲襪上吊自殺的。1月2日她住進了醫院,1月3日作的手術,1月4日淩晨,實際上也就是1月3日的夜晚。也就是說她做了手術之後的第一天就自殺了。這是為什麼?
她的自殺成了一個永遠的謎。而她寫給賈平凹的信也成了她最後的信,成了她最後的文字,最後的作品。
這是一封極其重要的信,無論對賈平凹還是對三毛,這封信裏透露的信息很多,是研究賈平凹研究三毛的不可繞過的重要文獻。
我在網上搜到一篇文章,作者對於三毛最後的自殺和寫給賈平凹的信做出了自己的解讀。作者認為找到了三毛自殺的緣由,也尋到了三毛這封信裏藏匿著的秘密。
這篇文章的作者叫李延風,身份不詳,他的文章題目就叫作《三毛與賈平凹》。
原文如下:
我攥著一本賈平凹的散文集,在思考著我國台灣作家三毛的“歸”的問題。
這裏我說“歸”,是有些來曆的。我在國外讀書那陣子,西方人讀書喜歡挑出重要詞彙細究,有寫“情”的,有寫“氣”的,
有個人便寫的是詩詞裏麵的“歸”。他總結了很多,有求取功名者的歸鄉,有雲遊僧道的歸山,有走完人生路的歸土、歸西。他還特意強調某些表現女性的詩詞中的“歸”便是出嫁,歸於丈夫,或者找到愛情的歸宿。
歸程未盡,三毛信函評平凹。
三毛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既然人在異鄉,在流浪,又是單身女人的流浪,自然有很多歸的問題。然而在很多該歸的還沒歸完的時候,她卻歸程未盡先歸土。三毛之歸的原因是個多麵鏡,接近三毛的人,掌握第一手資料的人還有研究者們,已經展示了很多麵。然而仍有一些麵處在背影裏,得轉個角度才能看到。我就是從她寫給賈平凹的信裏看到了這樣一個麵。
那封信是1991年元旦淩晨寫的,而三毛元月四日就自盡了。信1月15日到了賈平凹的手裏。我反複讀了信,覺得那些文字像是一層浮萍,下麵遮著深深的水。三毛的信中說,看了賈的小說,“內心裏積壓著一種苦悶”,“胸口悶住已有很久”。而此信未引起當時關注三毛之歸的人們的重視,讓我這個不相關的人胸口悶了很久。如果不從這封信去理解三毛之歸,我總覺得我們欠著三毛什麼。
我沒見過三毛和賈平凹,他們對我就像小說裏的人物,我就權當是在讀一個小說。用時髦點的西式讀法,就有心理分析法,可以說三毛的潛意識中有太多的情,太多的愛,又有歸屬感和“我是誰”的問題。一個故事,有有意識的部分,也有潛
意識的部分。1929年施蜇存寫了《梅雨之夕》,說有個人下雨的時候喜歡打著傘走回家而不去坐公共汽車。有一天碰到一個沒傘的年輕女子,便送了她一程。那個人於是糊塗了起來:我為什麼一直以來不坐公共汽車?我為什麼當時買了個夠兩個人用的大傘?後來雨明明停了,我為什麼還打著傘跟她走?原來潛意識中我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她的出現。
三毛這封信中沒有一句我愛你,但如果用了考察上麵兩個故事的方法,會得出同樣的結論。三毛在信中給了賈平凹超乎尋常的評價,把他看作是曹雪芹、張愛玲之後她最喜愛的作家,且表示讀賈比讀前兩者更加“對位”。她說“我沒有走眼”,“今年開筆的第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喜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特殊時刻,若有所思舉步艱難,繼續看下去,就會覺得這些話不是一些單純的讚頌或崇拜,而是帶著濃厚的個人感情。三毛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