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敲響與遺忘對抗的鍾聲(2 / 3)

在這方麵,事實真的很有趣味,在中國商業史上存留的那些故事,其複雜曲折程度遠比你想象的還要驚心動魄,也遠比你想象的更加耐人尋味。

在1997年前後,三株集團的混亂已經達到了失控的狀態,單單是因為“虛假廣告”而引發的訴訟,就達到了十餘起,而同樣靠大言不慚、廣告攻勢起家的沈陽飛龍、廣州太陽神也在同一時刻從雲端落入塵埃,這些昔日的保健品明星企業,在一瞬間深受當年激進之害,從風光不二到急速萎縮,假如要將此作為MBA教材的經典案例,那麼一切原因,似乎都應當歸咎於廣告的“言過其實”。

可是,事情偏偏又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同樣是誇大功效的保健品,同樣是任意渲染、感性促銷、同樣是狂轟濫炸,同樣是“軟文”催化,史玉柱的腦白金卻逃脫了中國保健品“各領風騷二三年”的鐵律。同為企業家的段永基這樣評論道:“腦白金就其技術含量來說,什麼都不是。但是,就這麼個東西能賣得這麼好,而且持續六年,現在還在持續增長。真的白金賣出白金價,不是本事;而把不是白金的東西賣出了白金價,那才是真功夫。”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北京四通已將腦白金這一品牌收入囊中,收購價格為11.7億港元。

這樣有關命運的故事相當多,甚至穿插在整部商業史中間,在許多時候,我們真的無法用一些約定俗成的商業標準、或是用價值規律、或是人情世故來評價這些成敗,它們的出現帶有偶然性,即便把它們統統歸結為“天命”,也難以掩飾這些傳奇身上的詭異色彩。

我想,這真是一些值得探究的曆史謎團。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裏,下海群體的命運起伏,乃至中國民營企業家的成敗,究竟要依托哪些因素?這實在是一個深邃的命題,絕非隻言片語能夠說清。在這部書中,我得到了以下三個結論。

1:權力階層和普通民眾的差別,始終困擾著中國的商業社會。

在近三十年來的商業史中,始終存在著這樣的問題——每個下海者的起點其實是不同的。這或高或低的起點,很可能來自身份、家庭這樣一些看上去無關的因素。實際上,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下海者究竟可以走多遠。

譬如說,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王石一手創立萬科,卻少有人知道其父曾經官居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副司令,後來的柳州鐵路局局長,至於他那位曾擔任廣東省委副書記的嶽父,知情者就更是寥寥無幾了。當然,我們並不是說王石乃至萬科有恃父蔭,但在那個歲月裏,擁有這樣的人際脈絡,究竟可以為他減輕多少阻力與障礙,實在是一件無從估量的事情。

就像我們後來將要看到的那樣,王石可以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倒賣玉米,一口氣賺出用來成立萬科的300多萬創業資金,而同樣在“套購國家統銷物資”的牟其中,卻要背負投機倒把的罪名鋃鐺入獄。在此之後的許多時刻,這種差別表現得更加明顯,作用也更加巨大,甚至於對許多企業家、更多的民眾造成傷害。

比起傷害,更令人難以釋懷的則是一種對於商業規律的普遍蔑視,取而代之的則是權力崇拜,許多從體製中走出來的企業家,在商海中浸淫多年以後,仍然對“中國”、“國際”這樣的字頭有著本能的敬畏感、更多的人則是一種近乎於諂媚的貼近,他們往往在潛意識中認定,帶中國字頭的企業“級別很高”,擁有“特權”,既承擔經營又指導市場,並且理所當然地是中國第一。很明顯,這也是權力社會與商業社會的最大差別之一。

2:在過去的三十餘年裏乃至更久的時間裏,商業精神始終沒能浸潤中國的商業階層,或者說,它始終是以一種中國特有的賭博氣質存在著的。

盡管達爾文主義並非中國特產,但是很明顯的是,中國實在是一塊最符合這種氣質的土地,在一個延續了2000多年強權政治的國家裏,“成功至上,生存第一”的信條始終被奉為圭臬,於是,成王敗寇的邏輯,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商業文化上的慣性。

就像我們在本書中將要看到的那樣,在許多下海者的故事當中,既有傾其所有的奮力一搏,也有無視禁忌地去打破規則,更有貪婪而冷酷地去編造美麗的謊言,甚至在原始積累階段的灰色行為。要麼成就霸業,要麼釀成慘烈無比的悲劇。所有的一切,與其說是個人的豪賭性情與淺薄果斷使然,倒不如說是一種特立獨行的賭博氣質在作用。

3:在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變革史上,下海者這一群體,曾經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的進步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可以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經濟領域乃至意識形態領域所出現的進步,有很大部分來自於下海者的抗爭,由於這些抗爭,使得經濟環境得以不斷改良,這種抗爭很難被官方明確地記載出來,但是實際上,正是它們賦予了中國經濟以今天的活力。

在過去的30多年裏,中國的下海者,以及那些倡言變革,打破體製的知識分子,一直在嚐試將中國引向真正的市場經濟。然而令人扼腕歎息的是,從1978年開始,中國經濟每隔3到5年,這一進程就會被宏觀調控所打斷,每次宏觀調控所整治的重點領域,都集中在那些民營資本紮堆的行業中,這不僅使許多下海者因為形勢誤判而馬失前蹄,也使中國近三十年的商業史變得傷痕累累,悲劇無數,最重要的是,中國經濟的市場化、現代化進程,因此變得跌跌撞撞。對於這一問題,許多學者專家都已經給出了解釋,在我們的這本書中,僅僅從那些被書寫的故事裏麵。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三個現象:一是公共權力非法或越位參與市場,左右市場運行,二是意識形態的爭論,多次波及經濟領域,三是在國家經營思維下,導致國家商業主義的誕生。

直到今天為止,這三個現象都依然存在,其作用之大,影響之深,不僅僅存在於曆史,甚至已經印入人們心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十多年來我們確有進步,但在某些方麵,卻始終沒能前進半分。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裏,我們已經證明了一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的國家通過漸進式的改革,可以獲得了不起的成就;證明了個人可以通過自由的市場經濟,取得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上的躍遷;那麼談到貢獻,這恐怕是經濟學獲得的最大實例支持。未來的三十年,我們需要證明,假如給這種漸進式的改革更快的速度,它是否由可能帶來更大的貢獻。

這是本書的一個期望,也是本書的工作之一:用那些下海者的真實故事來做依據,證明中國商業社會的前行,的確存在著確定的阻礙與推動。

在很大程度上,“下海”現象的出現都像是是一種意外,或者說,這實在是一種改革的副產品。當市場的禁錮被解放開來時,無數人當即從體製內脫離出來,一頭紮進商海,陸續不斷、綿綿不絕,直至今天都未見衰,對於中國這樣一個從來都未有重商主義存在的國家,中國人竟然如此熱衷於經商,實在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

把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對物質財富的渴望”,明顯是不準確的,因為那本身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而人性是無論何時都存在著的。你可以說在長期的物質匱乏中,這種人性被牢牢壓抑,終於在缺口處得到了釋放,但請相信,這其實隻是表象,真正的原因絕不在此。

可以說,一切都是經濟規律引發的變化。

當計劃經濟的鐵幕被徐徐拉開,越來越多的光亮透入整個商業社會當中時,市場經濟就成為了必然。從計劃到市場,一旦這樣的勢頭出現,作為市場中最重要組成部分,發揮著最重要作用的人,就不可能不隨勢進入市場。

看起來,那很像是一場將中國的經濟體製恢複回去的運動,可是,實際上誰都知道,在任何一個時期的中國,自由經濟都很難被承認,2000多年的集權政治,從未允許過民間存在過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經濟;那麼,與其說這是恢複,倒不如說這是一場創造的嚐試。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歐洲的文藝複興運動,在那場運動裏,參與者們打著複興古希臘文化的旗號,卻創立了一套新的思想體係,為歐洲今日的文化奠一良基。那麼,從角色和作用上來說,三十年裏的下海者,便可以稱之為中國商業新文明的締造者,雖然直到今天,這種新文明的締造還未成功,但是數以百萬計的民營企業在體製外壯大,在任何方麵都毫無優勢的情況下生生不息,為中國經濟輸送繁榮,這裏麵的每一個下海者,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不論他們的事業是大是小,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都在曆史上留下夢想、揮下汗水、印下腳步、因此,也就都理所應當被我們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