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數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不小嘩然。尤其是在霍夫人隻身抵達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這實在不能不引來或暖或冷的目光無數。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測薛晉銘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隻為拜訪舊友故交,頻頻出入名流宅第,會友宴聚,除此也不見他做過別的事情。他所拜訪的大多是政府要員,眼下時興西式做派,宴畢之後,總是女士們一邊享用茶點,一邊談些風月閑話;男士則在書房談論他們自以為有趣的話題,不外乎官場風向,誰得勢誰倒黴,誰個斂財有道,誰家後院起火,並不比女人間蜚短流長來得有趣。
外麵到處在打仗,裏麵卻酒濃脂暖,儼然太平盛世。蕙殊從心底裏厭惡這些虛假繁華的調調。四少卻偏喜歡同這些人把酒言歡。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發作,每日裏不得不笑顏相迎,做好秘書兼女伴的分內事。周旋在夫人們當中,她雖不及貝兒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風度,卻也不是什麼難事。胡夢蝶將她介紹給諸人,隻稱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領神會,理所當然視她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躍,舉止儀態、見聞談吐都令夫人們滿意。在她麵前,夫人們也保持著微妙一致的默契,閉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還是有人漏出口風。隻言片語間,蕙殊聽得出北平名媛們對這位大督軍夫人的敵意。據說當初督軍迎娶她為正室,北平霍家大為惱火,幾位族公力陳族規家訓,勸降沈氏為妾室。霍督軍非但不聽,更拒絕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親到場,徑自舉行了一場沸沸揚揚的西式婚禮,為一時之轟動。又據說,霍家大公子對這位繼母恨之入骨,專程趕去大鬧一番,惹出不少禍事。督軍震怒之下,將大公子強遣出國。當年的鬧劇至今說來還令人津津樂道。再又據說,這位出身風塵的霍夫人婚後依然出盡風頭,在督軍縱容下公開參與政治,與南方政要過從甚密……此番霍督軍在前線督戰,她卻現身北平,來得如此張揚,著實令人瞠目。人人口中傳來傳去都是這據說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這般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自踏入北平,四少像是換了一個人,令蕙殊覺得無所適從。儀容還是四少的儀容,風度也是四少的風度,分毫不差。究竟哪裏不同,她說不上來,隻覺難以接受。那張熟悉的臉上,像罩了層逼真的麵具,人前人後無懈可擊。
這裏的人不大喚他四少,隻稱薛四公子,或呼晉銘。晉銘。蕙殊從未叫過那兩個字,私心裏,隻覺四少才是他。一聲“薛晉銘”,怎樣聽來都是疏離。他一次也不曾提起過霍夫人。往日隔了山重水遠,仍記著、念著,白茶花、紅寶石無不是癡意,隻恨不能將伊變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遺不忘;如今人來了,雖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裏去。
有心,自然得見。可他倒似徹徹底底忘了那個人,終日出入宴聚,自顧風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關己。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戲,那麼戲台上最好的演員也不及他萬一,那必定是同一個軀殼裏棲宿著兩個靈魂,一個是癡心至情的四少,一個是涼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風流是做戲,他又做與誰看?攜美歸來的薛四公子,有新歡相伴,一洗舊日落魄。等看舊戲新演的眾人紛紛失望,原來果真郎無情妾無意,各自已陌路。蕙殊悵悵然,思前想後回過味來,難怪他肯帶她北上。原先還想,難得不嫌她累贅。
原來,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這發式您看還成嗎?”女仆小心翼翼問話,蕙殊回過神,端詳鏡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藍底繡如意淺領長襖,美則美矣,卻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對沉甸甸的玉扣耳墜,蕙殊頓時苦了臉,“就不能換副小點兒的嗎,耳朵都要扯長了。”
門邊傳來低低笑聲。蕙殊轉頭,見四少含笑立在門口,閑閑負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錦長衫,領口露一線雪白襯緞,活脫脫是戲文裏走出來的濁世翩翩佳公子。第一次見人將長衫穿得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覺發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過神來,匆忙掠了掠鬢發,“我……我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