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這倒巧。”隻得這五個字,似提起一個遺忘許久的舊人。四少語意淡薄,令蕙殊以為自己聽錯。回頭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臉卻匿在昏昏綽綽陰影裏,似個沒有喜悲的雕像。
胡夢蝶也意外,怔了一怔,籲出口氣,“噯,可不是巧嗎。”她笑得不經意,卻流露出如釋重負的感慨。靜了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當初真不值得,我早說過,你遲早要吃虧在女人上頭。”
四少笑笑,“陳年舊事,我不大記得了。”胡夢蝶哼了聲,“她也算個有能耐的,隻是你們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臉,倒叫人看了個透骨涼。枉你為李孟元盡心出力,卻落得那般下場。”
四少仍是笑,仿佛事不關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難處,這兩年他也過得不如意。”
“說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自被撤辦以後,費盡資財各方疏通,如今撈個小官隻圖太平終老。”胡夢蝶的語意不知是惋惜還是奚落,“還有你那二哥、三哥越發不像話,一個濫賭,一個燒大煙……幸好還有你在。”
“外頭不是說嗎,薛家吃喝嫖賭俱全,老四就占著一個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夢蝶卻笑不出,長長歎了口氣。蕙殊聽得難過,心裏亦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齋已是晚上八時過了。聽見包廂外腳步聲至,裏邊已有人連聲笑道:“晉銘,晉銘,可叫我好等!”
迎出來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臒,風度上佳,卻不是預想中官僚模樣的徐總長。除卻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個儒雅文人。四少與徐氏夫婦久別重逢,席間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徐季麟夫婦熱絡善談,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們的話題蕙殊全然插不上嘴,隻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外人,一頓飯吃得毫不知味。原以為四少風塵仆仆北上,見了徐總長必有要事商談,可他三人從頭到尾都在敘舊,絮絮問候別情,上至家中親眷,下至狐朋酒友,盡是瑣碎之事……甚至連那位夫人抵達北平之事也沒再提及。
私心裏,蕙殊更願意聽他說一說這位霍夫人。四少卻閉口不提,和胡夢蝶隻說幼時趣事,和徐季麟隻問故交近況。席間倒弄明白了胡夢蝶的來曆,原來是薛家表親,按輩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歲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時寄居薛家,與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邊,出入官場交際,手腕十分練達。名分上雖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卻早已故身,扶正是遲早的事。
飯局過後,徐氏夫婦說要親自送他們至住處。出了德芳齋,徐季麟走在前邊,胡夢蝶當著他也不避諱,親熱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麵。經過走廊時聽著叮一聲,綴在胸前的珍珠扣針脫落,滴溜滾到一間包廂的門縫邊。蕙殊低頭尋找,恰此時包廂門打開,裏邊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卻是個年輕男子,衣著闊氣,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蕙殊有些尷尬,“我……在找東西。”那男子低頭看,眼尖地發現了扣針,俯身拾起來給她,溫言道:“是這個嗎?”蕙殊正要道謝,卻聽身後傳來四少的聲音,“小七?”薛晉銘折返來尋她,一抬眼見著那年輕男子,兩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也隻刹那僵持,四少淡淡點頭,那人回之一笑,都沒有開口。蕙殊一頭霧水,被四少不由分說攬了,轉身便走。樓梯處胡夢蝶已迎了上來,朝他們身後張望,“那人是誰,瞧著眼熟。”四少隨口答:“不認得。”那人已回了包廂,方才匆匆覷得一眼,胡夢蝶著實覺得眼熟。“對了,好像是佟孝錫佟三公子!”四少漫不經心道:“是嗎,不像吧。”
徐家這處閑置的別業,地方雅潔幽靜,仆傭俱在。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鄰花園,從露台即可到苑中,夜裏有風燈亮起,照見噴泉藤蘿和秋千。別具一格的情調令蕙殊當即愛上,連連欣歎道:“這地方真美,住下來便哪兒也不想去了!”這願望卻未能滿足,隨後兩日竟是走馬燈似的轉,從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盡忙著飲茶看戲。酒宴舞會,以及種種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