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睦文上樓開門請老人落座，心裏納悶，老人怎麼會找到我住的地方？老人像是猜透她的心思，盛老師，我姓祝，是東大退休老職工，還搭過你的車呢。
啊！？盛睦文想了起來，那次大雨，她從馬路邊攙扶到出租車上來的，就是這位老人。住這樓也有一段時間了，去學校上課來去匆匆，樓上樓下鄰舍接觸少，同一幢樓的人，她大多叫不出名字，祝伯伯上門，還得自我介紹，真不好意思。
老人很坦率，不是看了你寫的書，我還不會上門來呢。盛睦文異常感動，沒有任何媒體發信息，她不知道書在本市書店上了櫃，自己也是剛剛收到書，這位老人居然看到了書，真是不可思議，老入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歲月，也許是教師，經曆和感受和她這個當學生的不一樣，會說出什麼樣的意見來呢？老人的眼睛縮在鏡片後，她看不透，心裏多少有些不安。這是她麵臨的第一個讀者檢驗。
老人說他近年不大買書，一是精力不濟，書店難得去，二是房子小，床底桌肚都是書，沒地方放了。偏偏女兒在書店當營業員，熟悉老父親脾氣，店裏進有老父親喜歡的書，就會買一本回來，這可是比買件汗衫買盒點心更討他高興，這本書上櫃當天，一早就買了一本讓孫兒拿回去送給他。
盛睦文饒有興味地聽著，一位孜孜不倦的老人，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兒，這對父女組合，真令人羨慕。
老人開始說了：這些年，回憶文革的大大小小文章，我也看過一些，通常是站得不高，有的隻從個人感受出發，情緒化，討債似的，發泄的是滿肚子怨恨，有的呢，是在寫小說，天馬行空，極度誇張，把文革時代描繪成一個鬼蜮世界，真是那樣，那個社會還維持得下去？中國第一個人造衛星就是文革期間送上天的，我清楚記得，那是1970年的春天，我們在幹校地裏勞動，聽到衛星送出的東方紅樂曲，無論是造反派、牛棚裏的棚友還是革命群眾，都情不自禁，高興得叫了起來。這是自發的發自心底的叫聲。文革毀壞了實事求是，我們今天寫文革卻不能不實事求是。有些文章寫得太誇張，年輕人不相信，我女兒就問我，你那時候沒事情千不是還有工資嗎？我看了你寫的這本書，就沒有這些毛病，但是，也還大有加工的餘地。
盛睦文聽得神情專注，立即拿了紙筆，等待老人說出下麵的意見。
老人卻不說下去，從包裏摸出一個發黃的牛皮紙封麵的筆記本，我今天來，是要送一點資料給你。
盛睦文大感意外，這個64開的小筆記本是過去一度流行過的，它本身就留著那個時代的印痕，它裏麵記錄的一定是些珍貴的史實吧。
老人敞開筆記本，又回到盛睦文的書，你的書有些很深刻的分析，比如文革發生的根源、文革造成的深層破壞，文革對今天的影響，都說得極有見地，但總的看來，分析、論述、描寫多於紮實的數據，你主要是從東大落筆，重大事件都涉及到了，隻是幾個點，不能給人一個整體印象，你寫到幾位教授的自殺，可文革期間東大受不了迫害而自殺的不止幾位教授，教授的夫人、圖書館管理員、校辦工廠的技工，都有自殺的，我這本子上就記著一個詳細名單。
盛睦文默默點頭，不是有意疏忽，她能了解到的也就是那麼多。
老人還在說，你寫到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氛圍寫出來了，牛棚裏關了多少人，批鬥了多少，臉上被潑了墨汁、戴高帽子遊囷的多少，都列不出數字。
盛睦文露出無能為力的神情，這真是難為她了，她隻看到牛鬼蛇神成群結隊，批鬥會遍地開花，她哪能列得出具體數字啊！
老人說，我這本子記下了這些數宇，市一級登報點名批判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五名，校一級大會批鬥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六十五名，係一級大會批鬥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種種名目的牛鬼蛇神二百五十五名，造反派之間你打我我打你相互鬥來鬥去的大會小會，揪上去的人不計其數，我記不下來。在高潮的日子，大禮堂大操場一天幾場，沒一天空著。我記的這些數字，對一個大學範圍內造成破壞的程度，人們卷入的深度廣度，可以給人一個比較清楚的概念。不過，我隻能記錄下有形的東西，無形的東西，不止一代人精神上受到的腐蝕扭曲傷害，我就無能為力記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