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快活(1 / 3)

上網時間長了,劉塞林就會覺得這十六年來的日子,全都在腦子裏閃現。

所有經曆重疊在一起,學校、同學、遊戲、數學、媽媽的壞脾氣、在線大廳、臭襪子、方便麵、冬天的風、父親酒醉後的表情……全都成了同一個故事的一部分。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一個很細嫩的聲音,像是小孩,又不全是。他很奇怪地停下敲擊鍵盤的雙手,側耳聆聽。

家裏靜悄悄的,到處都是靜悄悄的,連水龍頭都關得很緊,冰箱也沒有發出聲音。他好像走進了童話世界,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都成了真假難辨的幻覺。

可是一個瞬間,一切又回到了現實,天峰十三狼並不會跑出來,他呢,還是一個人待在這個世界。

他在等“農夫三拳”上線,有時會覺得時間很慢。有時他會感覺到“魚蟲子”摸到了他的鼻子,提醒著他,他就在他的身邊。他為“瞌睡龍”感到高興,他的堅持和忠誠,給了他信心。

但是困倦襲來,思維開始捉弄他。他會在一兩秒鍾內睡著,很快就開始做夢。他沒有聽到門在響,但隨後稍微的動靜,就讓他警覺起來。他意識到母親回家了,看看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

他覺得肚子餓了,走出書房,見母親已經換了寬鬆的睡裙,正在冰箱前找冰淇淋吃。她看了他一眼,隨口問道:“餓了嗎?來一點?”

劉塞林才不要吃冰淇淋,雖然他肚子確實餓了。他一邊就著水龍頭洗了把臉,一邊思索,今天到底吃沒吃飯?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這樣,吃沒吃飯,或是睡沒睡覺,這麼簡單的事,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雖然天已不早了,可是母親並不急著去睡覺,而是打開了電視。將她胖胖的粗腿,放在了茶幾上。她對著屏幕,一邊挖著冰淇淋,一邊騰出手來,操縱遙控器。她調台的速度很快,劉塞林能感覺到屏幕在飛快地閃動。他也湊到冰箱跟前,拉開門,什麼也沒有,連一周前的黑麥麵包都沒有了。

是不是可以這麼說,他今天其實是吃過東西了?

他甩搭著兩腿,感覺渾身軟綿綿的。他想下樓去買點吃的,可是又想,混過去算了。他不想出門,出門意味著麻煩,意味著嗦,還意味著會心煩意亂。二十四小時店就在小區門口,隨時有茶葉蛋,有方便麵。很多個晚上,如果媽媽沒有回來,他都會去那裏買吃的。有時候一買一大包。店員是個中年男人,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他——為什麼呢?是他不夠成熟,還是他在這個年齡,太成熟了?

他想讓媽媽替他想點辦法,弄點吃的,雖然他們已經快兩年沒有怎麼好好說過話了,可是他覺得今天她的表情,比較和氣。大概在外麵和男朋友玩得很開心吧,或者是,又賺了一筆可觀的錢?

“媽。”他站在邊上,叫了一聲。

符拉拉眼睛盯著電視,在往嘴裏送冰淇淋。她發出的聲音,更像是通過鼻腔:“唔。”

“我餓了。”

“唔。”

劉塞林一屁股坐在離母親不遠的沙發上。他跟母親一樣看著電視屏幕,他猜不出她在想什麼,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他,如此冷漠,如此殘酷。他內心的火在一點點向上冒,他看見她肥胖的小腿,從睡裙下麵露出來。腳丫搭在茶幾上,下麵墊了幾張報紙。她完全對他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我餓了。”他又說了一遍。說的時候,能感覺到內心很虛弱。他這是在幹什麼,難道想和她和好嗎?她不是早就說了嗎,從此兩人,隻當陌路之人。

“餓了好。”符拉拉的聲音,就好像從夢境中傳出來的一樣。和他一樣,她也像個空心人似的。她站起身來,冰淇淋吃完了,蹣跚著腳步,去廚房扔垃圾,洗手。

她畫了眉毛,又粗又濃,在一張大大的胖臉上,頗有點怪異。劉塞林撲哧一聲笑了,他伸出手指指她的臉,說:“真夠可笑的。”

符拉拉撕下一塊衛生紙,擦著手。她並不接他的話,知道他無論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一個網癮者,有什麼真實的情感呢?她看了他一眼,順手拿起一本雜誌,對他說:“我去臥室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說著,進了主臥室,啪地,反鎖了門。

劉塞林心裏一沉。客廳的燈還亮著,說不出的刺眼。他黑下臉,渾身癱在沙發裏,腿,胳膊,眼皮,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有力氣。哢嗒,每次聽到母親反鎖門的聲音,他的胃就一陣痙攣,說不出的疼痛和難受。

兩年前,他曾半夜闖進過母親的臥室,拿切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向她要錢。從那以後,她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她再也不管他了,上學還是不上學,她連問都不再問他一聲了。她告訴他,就在家裏上網,別去網吧了。

需要升級的錢,新的裝備,她可以給他買。除此之外,一個月再給他一千五百塊錢,權當夥食費。她很忙,一日三餐,他自己去解決好了。五十元一天,這標準不算低了——吃吧吃吧,玩吧玩吧,你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

劉塞林開始感覺很好,很自由,有種從身到靈,全都飄起來的幸福。但半年過去,母親再也不過問他的任何大事小情,他又覺得自己像個狗一樣地,被她拋棄了。

符拉拉說到做到,從那以後,每月會按時給劉塞林錢。除此之外,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跟他說。更別提管他吃,管他喝了。

她每天睡到快中午時才起床,梳洗打扮之後,便去養生館——她開著深圳最大的一家養生館,裏麵足浴、按摩、刮痧、中醫、經絡,一應俱全。晚上十二點多能回來,就算是早的。大部分時間,淩晨三四點才能進家門。

“我們都解脫了。”有一次,當劉塞林央求她跟他說說話的時候,她這麼說,“我再也不用操心你的前途,你呢,也不用為我的管製,而恨透了我。難道你還想回到曾經的歲月嗎?難道你希望我繼續管著你嗎?難道你忍受得了沒有網可上嗎?”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疏遠、拒絕,甚至還有仇恨,她還是他的母親嗎?望著她,他的心也硬冷了起來。是啊,他才不要被她管手管腳的呢,才不要坐在教室裏,心裏卻無比癢癢的,想著去哪裏玩遊戲呢。

十四歲,他就懂得了人生是有選擇,而選擇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道理。他選擇了這樣混一天算一天,就得拋棄親情友情和人們的好臉色。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連媽媽都放棄他了,他又恨又得意,自己也不知道拿自己怎麼辦才好。

母親每天晚上,反鎖上臥室的門,都是防著他的。她不信任他,兩年前,經過了無數痛苦的拉鋸戰後,他們彼此都說了很多傷人心的話。那些話,讓他們再也拾不起母子之情了,就好像彼此之間,都把感情當成了一塊布,任意撕得粉碎,再也無法縫補起來了。

那些碎片,殘酷、血腥、臭氣熏天:

她說:“不如你死了我還好受一點,你為什麼不去死啊。”

“隻當我從來沒有生過你,不要叫我媽!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