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我的腳一踩上江南的土地,似乎就沒事了,在上海和杭州的親戚家,待了若幹時光,東跑西顛,好像一點兒也不痛,杭州做醫生的小姨,領我拍了片子,說沒什麼事,西醫也沒什麼辦法,然後找下放到一個公社衛生院的老中醫,紮了紮針,貼了幾帖膏藥,自我感覺,真的一點兒事也沒有了。然後一個人逛西湖,走東走西,感覺冷清極了,偌大的西湖,滿打滿算,也沒幾個人,有桃花,沒人麵,也不收門票,隨你怎麼走,逛到靈隱寺,累就坐在觀音像下麵歪著,絕對不擔心有僧人出來勸你燒香。張岱筆下,西湖七月半的盛景,景似乎都在,但人的影子卻沒有。在這之前,媽媽已經先我回到了餘杭的外婆家,聽說我腳沒事了,讓我也去。
就這樣,搭上一輛破舊的長途車,坐了四十裏地,來到了餘杭。
外婆家挺大的,一幢臨街的兩層樓,樓下是一溜的大門板,樓上是木頭窗戶,一架樓梯,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叫,但好像沒有塌下來的意思。房子後麵,還有一個灶間,一個天井,一個竹園。但是媽媽說,外婆這個房子,跟你爸爸家比,也就算個雞窩。但是她又不讓我去父親家,說那裏的房子,已經不姓張了。
我去的時候,餘杭隻是一個鄉鎮,縣治已經搬到了新餘杭,臨河一條街,此外就是農田,有山有水,山清水秀,很多山上,不是有殘存的廟宇,就是有完好的佛塔,盡可以上去發思古之幽情。我這個北方佬,到了江南的鄉下,感覺什麼都新鮮。水田裏,一根雜草都沒有,幾乎每一寸的土地都被充分利用了,感覺這裏的農民,不是在種田,而是在繡花,每一針都一絲不苟。門前的河,表姐告訴我可以通到上海,還真的就停了很多張岱和魯迅說過的烏篷船,運貨,也搭人,表姐告訴我,她就搭這樣的船,去過上海,路上要走好多天。我想,原來張岱說的夜航船,就是這東西。船上和岸上的人,洗衣,淘米,洗澡,都在河上,有時候感覺水不大幹淨,但人人都不以為意,這裏習慣是,見水為淨,隻要過了水,不幹淨也是幹淨的,吃的,穿的,包括人自己,每天都要見水,過水,過了水,才踏實。
這裏的人都能幹,黑龍江最勤快的農民,到了餘杭,都是懶漢。幾乎看不到閑人,所有人都在忙,扁擔是人人隨身帶的,上車旅行也不能免,挑的擔子,都奇重無比,連我16歲小表妹挑的草肥擔子,我試了試,硬是直不起腰來。在餘杭,我還看到了版築,用兩個板子夾上,然後往裏填土和石頭瓦塊,一邊填,一邊夯實,夯實一端,抬高一段,最後一道牆就起來了。看著看著,恍然大悟,原來傳說中商王武丁的賢相傅說,就是幹這個的。在黑龍江壘牆,如果不用磚的話,都是用草耙子沾上泥,盤一個個木柱子上,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版築是個什麼樣子。在餘杭,也看到了魯迅說過的曲尺型的街頭酒店,當街賣老酒,一個大櫃台,農民下工回來,倚在櫃台上,要一碗咕咚咕咚喝掉。奢費點的,可以要一碟茴香豆佐酒,喝得到稍微慢一點兒。不是年節,也不請客,家家都在街頭吃飯,一律雪白的米飯,烏黑的幹菜,跟魯迅小說裏講的一模一樣。看了,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曾相識,而且讓我最震驚,也最不習慣的事,也有,是上廁所。餘杭不像上海杭州,沒有抽水馬桶的地方,用舊式馬桶。需要的時候,躲在屋子角落方便就是,每天早上由女主人倒到例行來收糞的車子裏。當時在上海和杭州,早上千萬別早起。早起的話,鼻子裏滿是糞便的味。餘杭滿街都是廁所,但每個廁所都是開放式的,不分男女,一個大糞缸,前麵一個木頭的杠子,方便的人可以坐在木頭上,屁股伸到缸裏。這樣簡陋的設施背後有點兒遮擋,但是前麵則對著大街,一點兒遮掩都沒有。方便的人,既可以跟相鄰的人說話,也可以跟街上的過客聊天。第一次上這樣的廁所,真是不好意思,扭捏了許久,不肯脫褲子,但排泄不比別的,忍不得,也將就不得。後來習慣了,臉倒是不紅了,但碰上熟人,尤其是女性,想跟我聊天,還是連頭都不敢抬。不過,餘杭的廁所,是那個時代我所見過最幹淨的廁所,比上海抽水式的廁所都幹淨,稍微有一點兒糞便,馬上就會被人收走。在那裏,糞便,絕對是除了糧食之外,最為寶貝的東西。
在餘杭最為開心的事,是春天用竹槍挖竹筍。一場春雨過後,你可以聽見竹筍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白嫩嫩的一片,說實在的,委實很性感。拿竹槍一摳一個,一摳一個,表姐剝開了,用雞蛋和肉炒一炒,那個鮮美,真讓人饞到要死。我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植物,從那以後,直到今天,我依然保持了對鮮筍的摯愛,隻要有機會,絕對不會放過。
在餘杭的時候,媽媽每天都在陪外婆說話,任我到處亂跑,唯一的一次跟我出去,是看她們餘杭的文昌閣,那是一個四麵環水的水閣,雖然已經殘破,但卻很精美很漂亮,大概是我一生所見最漂亮的文昌閣了,但是媽媽卻說,這個閣,四麵環水,使得餘杭文運不佳,科舉上沒什麼人。其實,餘杭曆史上出沒出過科甲出身的大人物,我不清楚,媽媽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就文運而言,餘杭能出一個章炳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