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要問,為什麼會這樣?在所有的行政部門都在收縮,行政權力在受到限製,都在強調依法行政的情況下,為什麼我們的教育行政部門卻在反其道而行之,從不擔心受到懲罰?
我認為,關鍵在於我們的教育一直都背負著它所不能承受之重。都說中國的中小學生負擔重,其實中國的教育負擔更重,這個重跟經濟無關,而是一種無形卻分量特重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因為教育背負著這個東西,才踉踉蹌蹌,總是走不好,學生的書包也才會在推行素質教育的鼓噪下,依然沉得可怕。 古代的學校是個近乎神聖的所在。每個縣的官學,門前無一例外有一塊下馬石,上麵寫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下馬轎。意思是說,不管你是誰,官有多大,到了學校,就得從馬上下來,轎裏出來,畢恭畢敬,否則就是犯了大忌,頭上的烏紗甚至頭本身都有些危險了。學校裏的教官雖然品位低微,但至少得是個五貢出身者才能做,學校裏的考試和講學,非科舉正途出身的正印官不能染指。清朝中期,廣東某縣令跟當地駐軍長官不和,於是下令學校隔三差五地敲鼓,擾得住在學校旁邊的總兵大入夜不成眠,隻好搬家了事。如果沒有學校作為憑借,一介七品芝麻官怎麼敢跟二品大員過不去。不僅學校如此,整個教育體係都帶有某種神聖性,明清兩代外放的“學院”和學政,以及鄉試的正副主考,都是絕對的清要之職,不論官銜大小,地方首長都得恭恭敬敬地迎接。中央的教育機關叫“禮部”,最能說明問題,教育跟國家的禮製聯係在一起,關乎天下的興亡。在那個時代,學校不僅是個教書的地方,培養人才的所在,而且負載著教化百姓,傳承國家意識形態的重任,恰是在後麵的意義上,它才變得如此的神聖不可侵犯。也可以說,它是沾了孔夫子的光,或者是說是沾了以孔夫子名義傳承的儒家倫理的光,這個本來沒有太多油水的地方才會有這麼多附加的聖潔光環。
從古代到今天,中國的教育幾次翻烙餅,從形式上看,已和大清國的時候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但附加在教育上的教化與意識形態傳承的功能,卻依然如故。21世紀了,世界變了,中國更是變了,中國共產黨已經從革命黨變成了建設黨,但我們的教育依然是為了培養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存在。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對學生進行思想教育。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強化對學校、學生的管理。在這個大目標下,所有的行政強化都有絕對正當的理由:強化教學管理是擔心教師對學生放水,或者教學的時候自由化;直接控製文憑是擔心高校濫發那勞什子;科研項目控製是使學校的研究(尤其是人文社科)有正確的政治方向。而高校在上述幾個方麵出的問題,自然成了教育行政部門強化管理的最好借口,一動就說,看,不管出事了吧!其實不知道出了多少次國的官員們不是不知道,在教育這個領域,尤其是高等教育領域,學校拆爛汙,等於是自我毀滅,即使在歐美先進國家,像錢鍾書所描繪的“克萊登大學”,也依然存在,但它們除了滿足某些人的虛榮,以及蒙騙第三世界國家中人之外,誰把它們當回事呢?不是不知道,而是故意裝著不知道,說出來的都是借口,而心裏想的就是要保住自己超級的權力。
城狐社鼠,人們投鼠忌器,所憂者,在城在社而已。教育行政部門的超級權力,就是在這種憂慮中得以繁衍生息,發展壯大。
然而,人們要問的是,即使我們肯定我們現行教育目標的正當性,我們靠“灌輸”和“管束”兩個法寶,能否實現之?現實告訴我們,不能,效果恰恰相反。 “灌輸”不行, “管束”行不行呢?效果更差。因為“管束”背後,是一係列的不合理收費,一係列蠻橫的強加於人,一係列低效高熱鬧的行政運作,長此以往,不僅最終會將學生逼上絕路,甚至連老師也要選擇逃亡(不少有誌為學的教師已經在議論另擇職業的可能性,隻是由於社會條件的限製,多數人一時還沒有更好的選擇),即使不逃亡,行政強化的結果,也隻能使教育事業步步走向窒息。
如何學得明白些?
歌德的名篇《浮士德》,我最早看的是郭沫若的譯本,很煞風景的,下了幾次狠心才看完,感覺已經是味同嚼蠟。不過,開場白裏有一句話倒是還有印象: “要及早學得明白些,在這個世界上,不做鐵錘,便為鐵砧。”不做鐵錘便為鐵砧,有點兒功利,也有點兒殘酷。但無論做了鐵錘還是鐵砧,或者既非鐵錘也非鐵砧,都應該明明白白,意思就是受氣也得受個明白,死也得死個明白。所以,學明白是很必要的。人生在世,之所以要進大學學習,專業可以有很多,五花八門,但目的其實隻有一個,就是學了變明白,而不是越學越糊塗。 《顏氏家訓》有句話說的明白: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
凡是從事過某種帶有知識和技能性的工作的人都知道,在專業學習過程中,開始的時候,最關鍵的還不是知識上的無知,而是整體感覺上的糊塗懵懂,學著、做著,同時也被老師或者師傅罵著,漸漸地好像一條黑胡同,前麵忽然有點兒亮了,再過段時間,感覺自己突然明白了,於是就會了。這時,顯然不是知識增加了多少,其實很多東西還是記不住,不過,不要緊,用的時候查一下就可以了,關鍵是感覺找到了,眼前是亮的——明白了!再怎麼做,都是對的,而在此之前,怎麼做都不對.都要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