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這個地方,無論如何反傳統,但傳統卻總是陰魂難散。沒秩序的時候,上下各色人等互相懲罰,一起羞辱,有秩序的時候,則懲罰中的羞辱,就專門留給下等人。總而言之,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對人權的理解依然一片茫然。我們似乎不知道,即使再卑微的人,也一樣是有人格和尊嚴的,而且要尊重人家的人格和尊嚴。
我們的文化裏,人格或者尊嚴這樣的概念,在以前是沒有的,類似的東西隻有“麵子”。中國人之愛麵子,曾經讓初來乍到的西方人很是大驚小怪,總是在書裏寫來寫去,但也總是寫不明白。不錯,中國人是很在乎麵子,如果一件事讓他在實利上吃了虧,但卻有相應的精神上的好處,即有了麵子,那麼他大抵是會高興的。其實,中國人的麵子有很多層麵的內容,被人看得起叫有麵子,替人說項成功了叫有麵子,做事做成了同樣是有麵子,甚至被官府抓了很快被放出來也是有麵子。最重要的,麵子是有等級的。不同等級的人,麵子的概念是不同的。麵子也是有運用範圍的,如果一個人的麵子可以遮住有權施加懲罰的人,那麼羞辱就不容易落到他的頭上。一般說來,等級高的人麵子大,遮蔽範圍大,等級低的人麵子小,遮蔽的範圍也小。無論麵子大小,隻要傷及麵子,總是令人難堪的事情,往往比肉體的傷害更加令人不舒服,除非此人是渾不論的滾刀肉。 從實施懲罰的效果角度,凡是需要懲罰的時候,往往要觸及對方的“靈魂”,即羞辱其人格,要讓這個人和家人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如是,效果才好。隻是這種羞辱性懲罰的運用,往往強化了人們的暴虐心態,隻要有機會,大家都樂於表演羞辱別人的鬧劇,或者觀看羞辱人的表演。過去的縣太爺不會當眾打縉紳先生的板子,那是因為相對於縣太爺而言,縉紳的麵子足夠大。如果換成皇帝,而這個皇帝又足夠地暴虐的話,管你是誰照樣打,明朝不是有廷杖嗎,意思就是即使貴為大臣,惹惱了皇帝,照樣當眾打屁股。那個被文人捧得很紅的雍正皇帝,還幹過這樣的事,不打也不殺,賜塊“名教罪人”的匾,叫某大臣(錢名世)掛在自家的堂上,就是要羞辱你和你的全家。宗族裏遊街或者沉潭,都輪不到族長老爺,即使他老人家也不免偷香竊玉,不過,一旦落到綠林好漢的手裏,族長老爺的麵子就不一定能保得住。隻要麵子遮蔽不到的地方,羞辱就有可能發生。無論你官當得多大,地位有多高,隻要上級領導發了話,羞辱就免不了,清朝皇帝經常發動群臣對某個人搞大批判,群臣無不樂於響應。明朝的永樂帝將建文帝的忠臣家眷發在教坊為娼,眾軍漢特別踴躍地前往蹂躪。總之,羞辱發生的時候,往往是眾閑人狂歡的時刻,“文革”時,無論給大人物戴高帽子遊街,還是給村裏的破鞋掛上真的破鞋示眾,參與的人都一樣的興奮。不過,在正常年景,最易發生的懲罰性羞辱,還是在最底層的人們身上。一個社區,往往是邊緣的人最倒黴,隻要有點兒事,大家群起而攻之。但是他們也比外來的同類處境好些,因為那些外來的人,地位既低,又沒有熟人的情麵,所以,隻要他們犯了事,肯定是全區共討之,羞辱自然是其中之意。廈門發生的事情,如果那幾個貼小廣告的人是治安聯防隊一個社區的,可能命運未必會如此慘,但是,這些看上去民工一樣的外地人,有誰會在意他們的感受呢?
一個不懂得尊重人的社會,人是沒有地位和尊嚴的,今天落在外地民工頭上的羞辱,隻要機會成熟,同樣會落在另外的人頭上,無論你地位多高,人活得多麼體麵。從本質上講,對犯錯甚至犯罪人的羞辱,如果說對這些人有什麼改變的話,那麼更可能的是讓他們變得更加暴虐,仇恨心理更加惡化。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句話我們常說,但自從王朔以後,這話多少有了點兒戲謔的意味,說的人好像已經不太把它當真了。其實,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這話還是有道理的。一個單位裏,大家私下議論起來,哪個人有本事,哪個人不行,哪個人隻是賣嘴,走上層路線,甚至於哪個領導如何,能幹不能幹,貪還是不貪,或者比較不貪,基本上一清二楚,比美國最牛的民意調查機構的數字還準。可是,這些隻是私下的意見,是隻有進到某個圈子裏才能聽到的意見,如果一旦到了公開的環節,事情就變了。
領導到基層作調查研究了,開座談會。明明私下裏意見一堆的群眾,到這時候,一下子都規矩了起來,大家說的,淨是領導想聽和愛聽的,稍微有點兒不一樣的聲音,也大多無關痛癢,於是主持者總結,領導講話,圓滿結束。許多年前,我在一個很小的學校教書,某年不知怎麼就被選成了教代會的代表,在討論校長報告的時候,大家議論紛紛,意見大極了,可是輪到表決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把手高高舉起,表示讚成,隻有我一個人投反對票,在黑壓壓的一群人中,隻有一隻手,從來不知道害怕的我,感覺到了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