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鼠真是隻幸運的妖精，而且她很快想出了一條其他妖精從來沒有嚐試過的進取道路——認幹爹。小白鼠趁機拜了托塔李天王為幹爹，認了哪吒為幹哥哥。
我們無從得知李天王為什麼答應了，或許是那天心情不錯，或許是看小白鼠楚楚可憐。我們隻知道小白鼠修煉成精後是很漂亮的，我們也知道天底下的幹女兒大都是很漂亮的。
小白鼠似乎看到了自己未來的路，有天王幹爹罩著，這回應該能出人頭地了吧！
三
小白鼠沒想到幹爹這麼快就忽略了她， 甚至徹底忘記了她。
孫悟空拿著她親手做的幹爹牌位去找李天王時，李天王壓根兒沒想起來，還是哪吒提醒他才想起了這個幹女兒。這才幾天前的事啊，地上一年，天上一天，對李天王而言隻是幾天前的事情而已。
幹爹總是無情物，今天是你的幹爹，明天或許就又是別人的幹爹了。
沒有編製，小白鼠是不能待在天界的；偷過香燭，靈山也回不去了；幹爹靠不住，到頭來還得靠自己。
什麼半截觀音，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罷了。小白鼠終於和很多別的妖精一樣，選擇了墮落，她在陷空山找了一個無底洞，當了個妖精。
這一回，她改名為“地湧夫人”—— 一個典型的有領地的妖精的名字。
她默默收起幹爹、幹哥哥的牌位，卻偷偷給他們供上香火，內心深處她還是期盼著哪天被幹爹想起，讓她能得一個編製，在世間無依無靠當散妖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
四
幹爹始終沒有來，小白鼠在墮落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西遊團隊遇到她時，她叫地湧夫人。她假裝成一個在山間遇難的苦命女子，博得唐僧同情並救下她，這套路她玩得熟練得很。唐僧把她安頓在鎮海寺，她就每天晚上勾搭寺裏的小和尚，然後吃了他們，三天時間吃了六個。這手法她也熟練得很，她需要考慮的隻是先奸後吃，還是先吃後奸，或是邊吃邊奸的問題。
我們從小白鼠勾引孫悟空變成的小和尚這一段能見到“老司機”的風采——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甚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麼？”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麵耍耍去。”……行者聞言……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甚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徑至後花園裏。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裏“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
這一段可以當個老司機指南了，摟住，親嘴，掐臊根，動作連貫流暢，結合著“小長老”“心肝哥哥”的稱呼，再配上小白鼠動人心魄的美貌……要不是孫悟空先天不好這口—— “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恐怕要扛不住了。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小白鼠去掐孫悟空的臊根，不解風情的孫悟空變出真身跟她打了起來，小白鼠用繡花鞋變了個假的分身跟悟空打，真身卻把唐僧攝進無底洞去了。
孫悟空跟豬八戒三次進無底洞，用盡各種辦法都無功而返，最後在洞裏發現了這兩塊幹爹、幹哥哥的牌位，就屁顛屁顛跑到天庭去告狀了。
五
很多人讀《西遊記》時有誤解，認為女妖精都是貪圖唐僧容貌，喜歡唐僧的皮囊。
關於這點我必須澄清一下，對於妖精來說，奮鬥進取始終是第一目標，如果喜歡美男子，她們自己變一個玩玩也是容易得很， 或者去人間抓一個“ 小鮮肉” 過來耍耍也是 so easy （很容易）。
皮囊雖好，但妖精青睞唐僧主要還是功能性的，先前女兒國那隻蠍子精以及現在的小白鼠精，想跟唐僧大官人交配，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看中的是唐僧大官人的處男元陽，交配了就能成太乙金仙，交配完也許就吃掉了。
所以妖精們心心念念的還是成太乙金仙。那太乙金仙是個什麼級別？那是神仙的初級階段，孫悟空當弼馬溫時就是太乙金仙，但對妖精來說，那卻是一個質的轉變。
男妖精隻能靠吃唐僧來長生，而女妖精有性別優勢，除了靠吃，還能靠睡。所以唐僧對他的元陽就像對待性命一樣看得 緊，他曾經差點被小白鼠的前輩蠍子精強暴，當時他怒道： “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粉骷髏……”
小白鼠當然沒得逞，色誘沒成功，便正準備學習前輩蠍子精來硬的。對她來說這是成為太乙金仙的最後機會。但這時候，幹爹卻來了。
六
幹爹輕輕地來，正如他輕輕地走。你想讓幹爹來，他偏不來；你不想讓他來，他倒來了，而且不是一個人來的，他是帶著哪吒三太子，帶著本部天兵和該死的孫悟空一起來的。經過一番並不麻煩的戰鬥，幹爹派人用縛妖索把她捆了，要押回天庭處置。
《西遊記》裏沒有交代小白鼠的結局，但我們從一些細節裏能猜出一些端倪。陪同孫悟空來天王府問罪的太白金星回奏玉帝時說：“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太白金星明知道小白鼠真的是李天王的幹女兒，但官官相護，他幫李天王圓謊，說是那小白鼠假設天王牌位，賣個人情給李天王。
孫悟空也不會計較， 他將來也是體製裏的人物， 規矩他懂。
可憐的小白鼠，她就算喊冤說李天王真是她幹爹也沒人信啊！幹爹這種事無憑無據的，又不簽合同，誰能證明？！也許還沒被押到天庭，她就被秘密處決了。誰知道呢！反正她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妖精。
小白鼠從金鼻白毛老鼠精，到半截觀音，再到地湧夫人， 這三世終於也奮鬥累了，終究什麼都不是。
不知道她臨死前會想起什麼，或許是那天唐僧虛情假意要她陪他逛後花園遇到的那片桃林吧。那天唐僧躬身將一個孫悟空變成的紅色桃子摘給她說：“娘子，你愛色，請吃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吃。”小白鼠心想：“好和尚啊！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
那天的桃花開得真好，那日的和尚如果能騙我久一點就好了。
這或許是小白鼠第一次動了真情，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車遲國三妖：西天路上的模範妖怪一
車遲國是西牛賀洲境內的一個大國。
這個國家的國王是個樸素的實用主義信仰者——哪套信仰管用，我就信奉誰。
二十年前，一場空前的大旱災降臨在這個國家，“天無點雨，地絕穀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讀過《西遊記》的人都知道，求雨是一種很有技術含量的法術，靠普通百姓是根本行不通的。
於是，考驗信仰的時候到了，國王讓和尚、道士一起上。和尚念經求雨，費了不少朝廷糧餉，但不管用；道士那邊有三個從名字就能看出他們來曆的樸素大仙，分別是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這三個“大仙”有法術，能呼風喚雨，解了國家危難。
國王心想：養你們一幫和尚有什麼用！於是“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這些和尚就成了道士們的苦力， 兩千多人剩五百人，其他人都累死了，而這個國家的道士們則過的是好日子——“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
除了和尚過的日子實在苦了點，這個國家沒別的問題。
二
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當然是妖怪，且是三隻非常體麵的妖怪。之所以用“體麵”這個詞，是因為這三隻妖怪的行為舉止確實當得起。
首先，這三隻妖怪有著非常堅定的信仰，他們虔誠地信奉道教，“興蓋三清觀宇，對天地晝夜看經懺悔”。孫悟空二更時分睡不著出去溜達，發現三個大仙正對著七八百個散眾講《道德經》，可見他們的勤奮。
其次這三隻妖怪是有體麵工作的，他們是車遲國的國師， 也承擔了國師的職責。二十年前就是他們求來的雨解了這個國 家的危難，平日裏他們的工作是“練砂乾汞，打坐存神，點水為油，點石成金……祈君王萬年不老”，用他們自己的話說， “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國安民，苦曆二十年……”，可謂是兢兢業業了。
另外這三隻妖怪並沒有什麼惡行，車遲國沒有發生吃人事件，也沒有濫用私刑，他們看到唐僧時也沒有動過吃唐僧肉的念頭，被取經團隊捉弄侮辱後采取的也是稟告皇帝，然後，以文鬥賭賽這種文明的方式來報仇。
更重要的是快到車遲國時，孫悟空曾跟往常一樣偵察敵情，“睜眼觀看，遠見一座城池。又近覷，倒也祥光隱隱，不見甚麼凶氣紛紛，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處！’”。可見，這三個大仙是被官方認可的妖怪，跟著他們的是祥瑞之雲。
但這三隻“體麵”的妖怪還是被孫悟空整死了。
三
車遲國三位“大仙”是被孫悟空一點點逼上不歸路的。 孫悟空先是打殺了三個大仙的徒弟，這兩個小道士死得實在冤枉，孫悟空變成個道士去撩人家，兩個道士彬彬有禮事無巨細地都回複了。孫悟空說要在和尚群中尋個親，兩個道士也說要真找到你的親戚，看在你我都是道士、一個信仰的情分上可以放一個，結果孫悟空說這五百個和尚都是我親戚。這不胡鬧嘛，兩個小道士當然不能做主啊，隻能說不放，結果“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開頸折腦漿傾”。
尊道貶佛那是車遲國國王的主張，讓和尚們幹苦力也是車遲國國王的旨意，就算這其中可能有三個大仙煽風點火的因素在，但跟這幫徒弟們無關啊，他們隻是普通的凡人小道士。
接著孫悟空又帶著豬八戒、沙僧到他們修行的三清觀鬧事，把三清的塑像推到糞坑，然後這三位自己變作三清將供品吃了個幹淨，還把尿當聖水給三位大仙喝，事後更是洋洋得意地大叫：“大唐僧眾，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吃了供養，閑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之？那裏是甚麼聖水，你們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這叫侮辱信仰，這叫欺人太甚啊。我們讀《西遊記》時千萬不能因為孫悟空是主角， 就覺得他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合理的。
三個大仙終於忍無可忍，憤怒了，但還是采取了和平的賭賽方式來出氣，他們先是跟孫悟空賭“求雨”，然後賭“坐禪”“隔板猜物”，結果都輸了。最後賭急了，終於賭上了砍頭、挖心、下油鍋這種尋死的賭資。
孫悟空當時的反應是：“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
孫悟空這一步步緊逼就是為了把他們往死裏整。終於，虎力大仙砍下的頭被孫悟空變的狗叼走，鹿力大仙挖出的內髒被孫悟空變的餓鷹抓走，羊力大仙下油鍋護身的冷龍被孫悟空勒令北海龍王收走……三位大仙，三位國師，終於一命嗚呼了。
四
我並不想談佛道之爭之類的信仰問題，那是車遲國自己的選擇，這個國家有選擇自己信仰的自由。
我隻想談談這三隻“體麵”的妖怪。在“大鵬精：問世間妖為何物”一篇中，我係統地談過妖的問題了：妖是不被神佛、人類所容的，妖的出路有兩條，一條是躋身神佛編製內， 獲得個一官半職；另一條是變成大人物的坐騎，偶爾偷偷下界懷懷舊。
前一條路非常不容易，需要艱苦的努力並有極好的運氣； 後一條路也不容易，因為大部分神仙都有了坐騎，但也有運氣極好的，比如黑熊精被觀音菩薩看上，去看管山門；蜈蚣精被毗藍婆菩薩看上帶回去看門了。做不了坐騎，做個保安也還不錯。
更多的妖怪沒有這兩條路可走， 他們大多選擇第三條路——當一天妖怪，做一天壞事。他們抓人吃、抓女人玩，勾結在一起霸占一些山頭、洞穴，然後有一天被神佛發現或因西遊團隊路過，就被徹底剿滅。
但車遲國這三隻體麵的妖怪並沒有走這條路，他們走出了一條有自己特色的妖怪升級之路。
五
這三隻妖怪都是從正規道場修煉出來的。
虎力大仙跟國王說，自己幼時在終南山學藝；北海龍王說羊力大仙是在小茅山學的法術；原著裏沒交代鹿力大仙是從哪裏學的本事，但想來也是與終南山、小茅山差不多級別的道術正統的修煉之處。
虎力大仙求雨的本事“五雷法”也是正規的。負責閃電的鄧天君跟孫悟空說：“那道士五雷法是個真的。他發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徑至‘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來，助雷電下雨。”
鹿力大仙念咒能使喚土地神祇，他跟他們說：“將 （孫悟空） 人頭扯住，待我贏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這是對天庭的基層幹部進行赤裸裸的行賄，可見平時也沒少跟他們打交道。
羊力大仙自己煉了一條冷龍，用來保護自己，龍向來都是仙家專有的，可見羊力大仙的手段也是正統的。
很多細節都指向了同一處，這三隻妖怪居然在嚐試走一條正道，學正規法術、做匡扶社稷保國安民的好事，平日裏堅守信仰，每天念經拜神。而且他們走的正道已經初見成效了—— 五雷法說是法術，其實更像是一種向天庭申請降雨的公文，天庭已經受理了他們的公文；他們也與天庭在人間的基層幹部土地神祇打成了一片。
在沒有特殊功績的情況下，他們想要修成正果怕是需要很長時間的，也許幾百年，也許更長，但這三位大仙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二十年來兢兢業業，隻是開始。
但他們沒想到結束得這麼快。
六
妖怪的正道主義萌芽就這麼被扼殺在了搖籃裏。在之後的取經路上，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妖怪了。
車遲國這一段的結尾很有意思，三個國師死後，車遲國國王“倚著龍床，淚如泉湧，隻哭到天晚不住”。
孫悟空跟國王說，這三隻妖怪打算害你，再過幾年你氣數衰敗，他們就要取你性命，奪你江山。
這種鬼話國王信嗎？當然不會信的，三隻妖怪要想這麼幹，何必兢兢業業工作二十年？
那國王到底哭啥？我想，可能一是回顧往事，想起了三位模範妖怪的點點滴滴，有點心酸；二是展望將來，他們把三位國師整死，然後自己上路取經了，再來旱災，誰還能幫他求雨啊？
女妖精：不能說的秘密
一
女人身上的秘密總是要比男人多些，女妖也是如此。
很多人看《西遊記》都會形成這樣一個印象，那就是取經路上的男妖怪個個都想吃唐僧，女妖精個個都想睡唐僧。一路上，唐僧那是桃花不斷，豔福不淺。
這個印象其實是錯誤的，我們可以用數據來證明：西天取經一共曆時十四年，路上唐僧正麵遭遇的女妖有白骨精、蠍子精、杏仙、蜘蛛精、老鼠精、玉兔精，其中想睡唐僧的隻有四個，分別是蠍子精、杏仙、老鼠精、玉兔精，占比不到百分之五十；而想吃唐僧的卻有白骨精、七隻蜘蛛精；另外還有一些女妖對唐僧無感，比如鐵扇公主、玉麵狐狸、白麵狐狸等。
十四年時間，隻遇到過四個想睡他的女妖，要說唐僧豔福不淺，數據上不支持啊。
但有些東西卻是數據說不清楚的，甚至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也看不清楚的，那就是縈繞在女妖身上的迷霧，那些耐人尋味卻又不敢深究的秘密。
二
白骨精是取經團隊遭遇的第一隻女妖。那是在取經團隊組建完成的初期，團隊成員之間相互還不是很了解，又剛剛經曆了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這樣來自佛界高層領導的思想考驗，團隊成員間有些嫌隙。
白骨精的內容隻在“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 這一回，其中的妖怪主角白骨夫人也並沒有什麼高明的手段， 主要技能有兩項：一是變幻成人實施引誘，二是靠解屍法丟下屍體脫身。
故事很簡單，大家也都很熟悉：取經團隊在白虎嶺歇息， 孫悟空遠遁去化齋摘桃，白骨精趁機變成一個村姑假裝來齋僧，孫悟空回來時憑火眼金睛一看，發現村姑是妖精，一棒打下，白骨精就用個解屍法，丟下一具屍體跑了。豬八戒便挑唆說孫悟空殺人，唐僧念緊箍咒要趕走孫悟空。如此反複三次， 孫悟空終於打死了白骨精，而自己也被唐僧趕走了。
因為原著中關於這個事件的情節並不多，電視劇為了湊成一集，加了不少內容，比如孫悟空畫圈圈讓唐僧不要出圈，這其實是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鬧金兜洞，如來暗示主人公”的內容，白骨精吃了一家三口儲備屍體，白骨夫人有個手下之類的都是電視劇裏後加的內容。
白骨精是一隻野生妖怪，獨來獨往，沒有背景，沒有團隊， 更沒有高明的手段， 但她卻像一團謎一樣， 讓人捉摸不透。
白骨精是第一隻知道唐僧食用價值的妖怪。此前，取經團隊遭遇過寅大王、黑熊精、黃風怪等妖怪，都沒誰說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但白骨精看到唐僧時卻不勝歡喜：“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了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這段話信息量很大，白骨精不僅知道唐僧的秘密，而且一句“真個今日到了”說明她早就知道唐僧的路線，隻是之前不相信，沒想到今天真的到了。那麼問題來了，是誰告訴她這一切的？
她不僅知道唐僧的秘密，也知道孫悟空的，孫悟空第一棒沒將她打死，她躲在雲端，咬牙切齒：“幾年隻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看來幾年前她得到的消息是——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取經團隊會經過白虎嶺，團隊裏孫悟空手段厲害，切記小心。
一般孫悟空遇到妖怪都會第一時間叫出土地來問個究竟， 這一回卻沒有，第三次終於將她打殺後，孫悟空說：“她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屍， 在此迷人敗本， 被我打殺， 她就現了本相。”這些關於妖怪的信息，孫悟空是怎麼知道的？
最神奇的是白骨精被打殺後化成了一堆粉骷髏，脊梁上有一行字，寫著“白骨夫人”。這是唯一一隻自帶身份標簽的妖精，那脊梁上的字是誰寫的？
是觀音菩薩為了考驗團隊，散播唐僧肉價值，利用了白骨精嗎？是孫悟空為了離開團隊，用一堆白骨自導自演了一場戲嗎？是豬八戒想擠對走孫悟空，編排了這一出嗎？我們都無從知曉了，她身上的秘密隨著她的死亡飄散了，她的故事就像羅生門一樣，誰也搞不清真相了。
順便提一下，雖然原著裏寫白骨精這一段筆墨不多，白骨精卻成了西遊記裏的明星妖精，家喻戶曉，這裏邊政治的功勞功不可沒。
1961 年，毛澤東在看了六齡童主演的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改編的彩色戲曲片，同年10 月又在中南海懷仁堂觀看了六齡童演的紹劇《三打白骨精》。郭沫若同誌嗅到了這背後的政治氣息，先後觀看了六次《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在該年11 月1 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首詩——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咒念金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撥何虧大聖毛。教育及時堪讚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這首詩的主旨在批判唐僧的愚蠢、是非混淆、敵我不分， 是萬惡的中間派，該千刀萬剮。
毛澤東在 11 月 17 日回複了一首詩 《七律和郭沫若同誌》——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
毛澤東的意思是，對於中間派要訓誡，但當前主要任務還是防妖怪，要鼓勵孫悟空，豬一樣的隊友和愚昧的領導以後再處理，先破除妖霧。“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成了大家都能背誦的詩句。“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也因此成了必須反複研究的段落了，白骨精自然成了明星妖精。
三
白骨精費盡心機要吃唐僧，而蜘蛛精卻是毫不費力地就等來了唐僧。
在“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一回，那天唐僧忽然作死說想自己去化齋試試，他走進了一座莊院，看到有四個美貌女子在做針線、三個美貌女子在亭子裏踢氣球。這七個美若天仙的女子一看唐僧主動送上門來，就給他綁了個“仙人指路”的造型，準備過會兒蒸了吃。
在吃唐僧這樣重要的時刻到來前，七個美女決定先去泡個澡， 但她們才剛開始泡澡就遭到了取經團隊的瘋狂調戲和報複。
先是孫悟空來偷窺她們洗澡，看完了還變成一隻餓老鷹， 叼走人家的衣服。孫悟空看到的場麵非常香豔，原著中是這麼寫的——“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凝脂（冰鋪），香肩疑粉捏（欺粉貼）。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可見孫悟空看得是挺仔細的，看夠了就把衣服叼走了，去叫八戒接著看。
豬八戒來了更過分，直接強行猥褻了這七個美女，他變成一條鯰魚，“隻在那腿襠裏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兒， 又盤在水底， 都盤倒了， 喘籲籲的， 精神倦怠”。猥褻完了，豬八戒還不滿意，變出本相要用釘耙打她們，逼得這七個美女隻能裸奔。
這七隻蜘蛛精其實也沒有什麼大錯，她們確實想吃唐僧， 但那是唐僧送上門來的啊，豬八戒猥褻她們後，她們就求饒了：“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倒貼些盤費，送你師父西天去也。”人家主動求饒了，豬八戒卻不依不饒，蜘蛛精不得已才吐絲把豬八戒困住，卻“也不打他， 也不傷他”，後來扔下唐僧就逃跑了。
蜘蛛精誤抓了唐僧，而孫悟空偷她們的衣服，豬八戒猥褻她們，她們又扔下了唐僧，這就算兩清了，但孫悟空和豬八戒接著又把她們的幹兒子們（一群小昆蟲） 殺了個幹淨，還把盤絲洞燒了個精光。
蜘蛛精們本事不怎麼樣，也就吐絲唬唬人，後來在她們的師兄百眼魔君蜈蚣精的道觀黃花觀裏與取經團隊再次相遇，終於被孫悟空“複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膿血淋淋”。
關於七隻蜘蛛精的身份，孫悟空是起過疑的，他罕見地兩次喚出土地來詢問她們的身份，第一次土地神沒說出她們的身份，卻說了一段故事——那正南上，離此有三裏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她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她爭競，平白地就讓與她了。
這個濯垢泉可是大有來頭的，書中寫：“這水自開辟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 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 俱是眾烏所化。”這濯垢泉就是九大溫泉之一，放在今天肯定是AAAAA 景區了。
孫悟空的疑問大約跟我們看完這段後心中所想的是一樣的：天上七仙女是七個，這邊女妖也是七個；七仙女喜歡泡溫泉，女妖也喜歡泡澡；仙女漂亮，女妖也好看；七仙女是織布的，女妖會吐絲……該不會就是她們七個吧？
在搞清楚身份之前，孫悟空不願意去打殺蜘蛛精，並給自己找了一個完全說不過去的理由“男不跟女鬥，低了老孫的名頭”。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一路上孫悟空打殺的女妖怪可不在少數，怎麼這次忽然忌諱了，偏偏讓八戒去？十有八九他是想，八戒曾經是天蓬元帥，或許能辨認一下她們的身份，沒想到豬八戒卻光顧著猥褻了。
在黃花觀再次遭遇蜘蛛精後，孫悟空又把土地叫了出來， 威脅土地說：“是個甚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才說： “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她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 她吐的那些絲繩，乃是蛛絲。”孫悟空聽了十分歡喜，說：“據 你說，卻是小可。”隻要是沒後台的妖精，那就好辦了。果 然，孫悟空就麻利地把她們打死了，這回倒沒覺得壞了他的名 聲了。
雖然有了土地的話作為身份認證，但疑點仍然存在，為什麼第一次問土地時，他不說破蜘蛛精身份？為什麼蜘蛛精來了，七仙女就把這麼重要的溫泉直接讓出了？我們知道，天上的很多神仙也都是動物修煉的，七仙女就不可能是蜘蛛修煉成的嗎？這些秘密當然無解，蜘蛛精已經被打死了，孫悟空也不會去深究。
萬一有人深究，他有土地作為人證，責任可以推給土地： 這老頭兒說的，她們是蜘蛛精！
四
玉兔精是取經團隊遇到的最後一隻妖怪，也是女妖。
玉兔精藏身於天竺國境內，某天晚上趁天竺國國王帶著妃子、公主賞月之際，把真公主一陣風刮走，自己變作公主，享受起公主的榮華富貴來。真公主則被風吹到一個寺裏，裝瘋賣傻，苟延殘喘。
這隻玉兔精聽說唐僧要來，就策劃起拋繡球招親，意圖睡了唐僧，“采取元陽真氣，以成太乙金仙”。繡球也當然砸中了唐僧。正擇吉日準備成婚時，孫悟空來搗亂。於是玉兔精就跟孫悟空打鬥起來， 最後太陰星君帶著嫦娥仙子過來把她收走了。
故事很簡單，謎團卻一堆。
太陰星君跟孫悟空說：“那國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宮中之素娥。十八年前，她曾把玉兔兒打了一掌，卻思凡下界。一靈之光，遂投胎於國王正宮皇後之腹，當時得以降生。這玉兔兒懷那一掌之仇，故於舊年走出廣寒，拋素娥於荒野。”
這段話的邏輯就很奇怪，素娥為什麼打玉兔一個耳光？打完了玉兔耳光，怎麼素娥卻思凡下界了？我們都知道打人耳光一般是遭受了什麼羞辱惱羞成怒的行為，但打完耳光就思凡， 這邏輯就很奇妙了。
更奇怪的疑點出現在孫悟空和玉兔精的交戰中，孫悟空率先向玉兔精發難，玉兔精並沒有馬上進行還擊，而是先扒光了自己的衣服。書上寫：“那妖精見事不諧，掙脫了手，解剝了衣裳，捽捽頭搖落釵環首飾，卻跑到禦花園土地廟裏，取出一條碓嘴樣的短棍，急轉身來亂打行者。”要說先卸個妝再打架也說得過去，但先脫衣服卻是為何？
連皇宮裏的妃子都奇怪，跟皇後彙報說：“這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丟下，精著身子，與那和尚在天上爭打。”真是太拚了，開啟赤膊上陣的節奏。
這兩處疑點結合起來看，不免讓人心生疑竇。晉代的《博物誌》裏寫：“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舊有此說，餘目所見也。”就是說凡間的兔子視月而孕，天下的母兔都是看月亮懷孕的，而月宮中那隻兔子當然是雄的。所以有人就懷疑是吳承恩寫錯了。明代的李贄評這一回說：“向說天下兔兒俱雌，隻有月宮玉兔為雄。故兔向月宮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變公主，拋繡球，招駙馬，想是南風大作耳。今竟以玉兔為弄童之名，甚雅致。書罷一笑。”
或許沒寫錯呢？玉兔精就是雄性的呢？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上麵兩個疑點就能解開了。這隻玉兔，淫欲發作有天調戲了素娥，於是被打了一個耳光，卻激起了素娥的情欲，思凡下界。這就說得通了。而跟孫悟空打架前先脫衣服，脫完了衣服就取出了武器。關於玉兔精的武器搗藥杵，孫悟空的描述是“見那短棍兒一頭壯，一頭細”，玉兔精自己吹噓兵器時說“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計年”，武器號稱“仙根”，玉兔精又是扒光了衣服才能取出兵器，這，再想下去就汙了，請自行腦補。
至於玉兔精為什麼會對睡唐僧這件事產生興趣，或許因為玉兔的性取向從來就不是單一維度的，比如現在的語境裏，兔兒爺也還是有同性戀的意思在裏邊。恐怕這才是兔兒爺的真麵目啊，不過這終歸是謎團，原著中並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
五
相比男妖怪的簡單直接，女妖精總是迷霧重重。身份是謎，動機是謎，甚至連性別也成謎。
為什麼會這樣？關於這我並沒有確切的答案，或許是因為在這個人、妖、仙分明的世界裏，需要有一些迷霧的存在，讓我們能透過迷霧看到一些風景，這些風景不屬於分明，它們屬於朦朧。
於是，精怪們的奮鬥在慘烈、悲壯、執拗之餘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薄紗，朦朧之間我們也能見到那種奮鬥的不確定感和獨特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