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裏,一切都隻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裏的魚,一步逃不掉。
離開三年之久,阮薇終於回到南省。
她下飛機那天已經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時候還下了雨,走出機場發現南省沒有想象中那麼熱。
阮薇看了眼時間,八點鍾了,她去哪裏也辦不成事,於是先打車回養父家裏。
她後來的養父叫趙思明,趙思明剛把阮薇帶回家的時候她還小,心裏有事卻不說,不肯再回葉家。她裝作隻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記得。趙叔帶她去檢查,醫生自然認為小孩驚嚇過度,建議不要再逼她回憶。趙思明心軟,在案發現場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來,不忍心再把她送走,於是就這樣給了她一個新家。
趙思明是緝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職業,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到最後也沒有結婚。他犧牲之後,隻有阮薇一個人給他辦後事,最後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在路上發現南省這幾年發展越來越好,沿海的城市總有各種經濟新區,市中心的建築越來越高,動不動都要爭個亞洲第一才像樣,隻有東邊的老城區沒怎麼變,還有舊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跡,歐式的尖頂小樓比比皆是。
她先給嚴瑞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一切平安,等她辦好手續,打掃一下家裏的房子,坐三天後的飛機回去。阮薇這次不肯讓嚴瑞陪同一起回來,他也沒強求。
嚴瑞在電話裏想起她過去的家應該都空了,勸她不如幹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別再折騰了。阮薇不想讓他擔心,嘴上答應,掛了電話還是決定直接回家。
趙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樓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頭忙到後半夜,總算把自己過去的房間弄幹淨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暫時放在門口,等白天來人收。
最後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卻根本睡不著。
窗外還是阮薇二十歲那年種的香樟樹,南省這裏雨多,太陽也好,最適宜香樟生長,這才幾年的光景,它已經枝繁葉茂。如今花期剛過去,香氣還在,一陣一陣透著窗縫飄進來,她靜下心就能聞得見,和過去一樣。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這樹,這窗,這房間……連帶她自己,都被香氣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當時養父出任務,臨走時給了她一棵小樹苗,說是同事送來的,正好留下一棵,讓阮薇等他回來,父女倆一起種在樓下。阮薇小時候就在花園裏長大的,於是自己在家就把樹栽好,想等養父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再也沒回來。
警隊為了掌握敬蘭會走私的關鍵證據,追蹤到海上,結果被葉家的人發現,雙方在船上開火,趙思明就死在那場衝突裏。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機緣,是好是壞,各有因果。
人歸故地,難免心傷。
阮薇又起來到客廳裏去,把兩位親人的遺像並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邊守了一夜,後來天快亮的時候她實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著椅子閉上眼,腦子裏混亂得都是親生父親臨終留下的話。
他不讓她留在敬蘭會,不許她再跟著三哥。
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懂,對結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沒概念,隻當父親的話是句囑咐,到最後卻成了她過不去的坎兒。
阮薇心裏難受,好多話本來想回來和他們說一說,可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守著遺像睡著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被敲門聲驚醒。
她突然坐起來,擔心出事,隨手到廚房拿了刀,慢慢靠近貓眼處向外看,發現隻是過去的鄰居。
“阿婆。”阮薇收好東西開門,出去打了聲招呼。好幾年沒見,隔壁的婆婆還是一個人,兒女都不在身邊,好在老人家腿腳好,人也精神。她提著東西,阮薇幫忙接過去,看她似乎剛買完菜回來。
阿婆一見真是阮薇,高興壞了,拉住她就開始聊天。
“我就說不對勁,小趙家沒人住了,怎麼還有垃圾在門口,真是你回來了!”阿婆看看她渾身上下,說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問,“對了,你不是嫁人了嗎?那幾年都說你嫁的人家特別不錯,哦……我記得還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來拿東西,是不是?長得好對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帶來給阿婆看看啊。”
阮薇一時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過去確實讓葉靖軒送她回來過,當時他就等在樓下,這裏都是老房子,鄰裏之間關係近,大家竟然還真的留下印象了。
她搖頭,扶阿婆回她對麵的家,和她說:“沒,我們分開了,沒結婚。”
阿婆很驚訝,本來都要進去做飯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歲了,畢竟經過的事多,於是一說起來都是老一輩的思維,非要叮囑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這裏的陋習!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寬心,阿婆過去的經驗告訴你……早點給你男人生個孩子,他就知道還是你好,嫁過去也穩當,別管外邊多少小狐狸,全都爭不過你!”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會兒,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隻好什麼都答應,最後終於把她送回家才脫身,趕到市裏去辦護照。
路上一個人很容易空閑下來,精神放鬆,人也開始想過去的事。
阮薇刻意繞路,不想經過老宅附近,也逼著自己不去想葉靖軒,從頭到尾,她試圖當自己真的隻是辦手續的過路人。
一開始下飛機那幾個小時,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門,就連隔壁的鄰居嘴裏都在提他,她不斷被提醒,怎麼躲也躲不開,好像從她一踏上南省開始,這就是個預謀已久的局。
像被泅渡深海的魚,眼看岸上海市蜃樓,燈火闌珊,可惜天大地大隻有她,怎麼掙紮都沒有一個出口。
她漸漸想起過去葉靖軒開車的樣子,她不長記性,總是忘記係安全帶,葉靖軒很在意。
他總是親自低頭幫她係,這樣兩個人距離太近,他抬眼就是她,於是他心思壞,總要成心借這光景吻她,看阮薇紅著臉生氣,推來推去,像隻委屈的貓一樣抓他。
後來她被鬧怕了,終於長記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問,葉靖軒才告訴他,他母親當年因為車禍去世,就是因為在後排忘了係安全帶,急刹車時被甩出去,當場就不行了。
阮薇如今還記得當時葉靖軒說話的口氣,事情過去太久,他再提母親的事已經不難過,隻是有點感慨。他撫著阮薇的臉,剛好等一個紅燈的時間,靠在方向盤上和她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必須要保護的女人,她走了,還有你。”
那些話說的時候都輕易,可惜時間終究會給一切注解。
她知道,人這一生未必都如願,聲嘶力竭地哭過喊過之後,生活早晚還會平淡如水。阮薇不會逼著自己忘,她要把葉靖軒說過的話通通藏在心裏。
她的腿好了,可這人生長久,將來還會有走不動的時候,起碼這一生她都有他愛過她的證據。
她會為此好好地活。
第一天並不順利,阮薇換過身份,證件都是後來局裏給的,她為了出國這件事前前後後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裏很多人已經調走了,她的身份又嚴格保密,一天之內根本忙不完,隻好第二天又去另一個分局開證明。
最後一切終於塵埃落定,阮薇訂的是第三天晚上七點的飛機回沐城,她起來後先去吃了飯,在市裏附近看了看,打電話給嚴瑞,告訴他一切順利。
嚴瑞似乎有點吵,人應該在外邊,他已經開始休假,不會再去學校了,於是阮薇隨口問他在幹什麼。
嚴瑞聲音一向溫和,不疾不徐,剛剛好透過一片嘈雜傳過來,笑著回答她:“追你來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真以為他要趕時間過來找她,趕緊喊他:“嚴瑞,我晚上就回去。”
“逗你呢。”他似乎覺得她嚇一跳的樣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邊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馬路對麵。”
阮薇正在滿大街找出租,人來人往天氣也熱,沒空再鬧,於是她無奈了,賴他成心。嚴瑞在電話裏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好了,不嚇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蘭,都幫你問好路線了,很快就是那裏著名的鮮花節,這次正好能趕上,還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鬱金香園。”
他頓了頓,又說:“阮薇,如果你喜歡那裏,我們就不回來了。”
她已經上了車,聽他這麼說還沒回答,剛好前方的司機問她要去什麼地方,阮薇也沒有回避,直接報出一個地名:“安南墓園。”
那裏有阮薇私下裏為葉靖軒修的墓。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說:“臨走之前還是想過去看看,起碼把靖軒的墓先平了吧,當年隻是我一個人的私心……他不知道這件事,現在他人沒事,這樣太不吉利。”
嚴瑞似乎立刻找了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周圍沒有那麼多來往的聲音了,他和她說:“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隻當他還在開玩笑:“我三年也沒去過,先去看一眼,找個人把它平了,不耽誤晚上的飛機。”
嚴瑞竟然格外認真地又說了一句:“你告訴我安南那邊具體的路,我趕過去找你。”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這件事上也不想再猶豫,於是好好靜下心來和他說:“嚴瑞,我如果還留著他過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讓我一個人去解決,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他沒說話,但似乎對這件事非常堅持:“我沒想攔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師傅幹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簽,晚一天回來。”
他說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裏有話。
她歎了口氣說:“嚴瑞,你也說了,有可能我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在南省最後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嚴瑞還是學不會勉強她,臨掛電話的時候,又喊住她。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悵然,輕聲和阮薇感歎:“我總覺得今天讓你一個人去,我一定會後悔。”
她坐在出租車裏,忽然看見外邊下了雨,車已經開出城區,速度很快,雨點帶著角度斜打下來,很快視線裏就模糊一片。
阮薇努力讓口氣輕鬆一點,換了個話題笑著和他說:“對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裏帶走,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像忘了放進去。”
“好,你帶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