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眼而已,阮薇原本還想打招呼,結果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淡淡的一雙眼,分明沒有任何特意的動作,但他從頭到尾居高臨下,打量阮薇就像在審視一件路過的東西。
他的眼睛太特別,那目光讓阮薇心裏不舒服,沒再出聲問。
“等我一會兒,你先下樓吧。”裴歡回身說了一句就走過來,發現阮薇有點嚇到了,她笑了笑解釋說,“我要給笙笙買衣服,他難得想出來走走。”
說完裴歡就低頭打電話叫司機上來,她不太放心,靠在商場挑空的玻璃幕牆上往下看,一直盯著那個人坐電梯,然後在電話裏安排:“老林,馬上去一層電梯口,陪先生一起。”
阮薇看出她格外緊張他,隨口開玩笑:“看不出來啊,你在家真賢惠。”
裴歡有點無奈,嘀咕了一句:“他一個人走太危險。”然後又和她說,“他怪毛病多,不喜歡和人打招呼,別往心裏去。”
阮薇知道她家裏背景深,一看那男人舉手投足就知道他絕對不是一般人,明顯有著身居高位留下來的烙印,她過去在葉家也見慣了大家族的排場,並不奇怪,隻和她聊起來:“你先生是做什麼的?”
裴歡陪著她一起往前走,想了一下說:“算是做古董生意的吧。”
“怪不得。”阮薇笑了,“看人看東西都準。”
裴歡搖頭:“不說他了,你今天是來……阮薇?”她忽然發現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動地拉著她問。阮薇三言兩語簡單解釋,隻說自己腿上的傷其實沒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礙,她如今想開了,慢慢就好了。
“我還想著你什麼時候能回去開店呢,現在每周去看姐姐都得換地方買花了。”
“我下個月要和嚴瑞出國一趟,正好今天來買點東西,選個箱子帶走。”
裴歡先陪她一起去買了兩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裝。阮薇記得她女兒快上學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歡不肯收:“她爸爸特別慣孩子,我管不了,隻能不讓大家給笙笙買東西了,她現在要什麼都有。”
阮薇又猜她女兒的模樣,說:“都說女兒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還沒見過呢……哪次有機會帶她一起出來吧。”
裴歡笑著答應,又說:“就盼著脾氣別像他,女孩子性格隨和一點才討喜,不過我看就讓他這麼慣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讓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數日子問阮薇,“對了,你什麼時候出國?”
“嚴瑞說的是下個月初,先去辦一下手續,我原籍還在南省,必須回去一趟辦護照了。”
裴歡和她買完東西一路下樓,最終問她:“那你和嚴老師還回沐城嗎?”
阮薇這才發現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旁邊裴歡正好把給女兒買的裙子翻出來看,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阮薇和她說:“阿姆斯特丹這個季節最好,嚴瑞有長假,我們先去住一陣散散心,別的……到時候再說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阮薇已經什麼打算都沒有,盡量找出事情讓自己忙,每天收拾東西,買好出行要用的一切,盡快去辦護照簽證,因為一旦停下來,她就會想起夏瀟和她說的話。
她忽然看著裴歡手裏的童裝笑了,幫她一起疊回去,和她說:“裴歡,我真羨慕你。”
裴歡隨口和她抱怨:“羨慕我幹什麼?你看這個年紀的女人誰像我一樣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算一算,當年裴歡不到二十歲就懷孕生子,這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賭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把一輩子都押上去。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這種心情,還想說什麼,但裴歡其實早就知道了,笑著搖頭示意她不用解釋。裴歡一張臉幹幹淨淨,隻帶著鮮豔的唇色,明明還是年輕漂亮的年紀,卻為人妻為人母,她低聲和阮薇說:“可我不後悔,我愛他。”
阮薇心裏更難過,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這人世間最艱難卻也最幸福的傳承。
這麼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纏綿的夜裏,阮薇都不敢去想給葉靖軒生一個孩子,她甚至連想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她要走了,她沒有辦法,實在沒法麵對日後彼此還在同一座城市,他卻和別人有一個家。
這片商業圈叫海豐廣場,屬於市區周邊新規劃出的地方,剛剛營業沒多久,人還不多。她們兩人坐了跨層的扶梯下樓,阮薇今天是第一次來,扭頭去看,發現半空中裝飾了一整片水晶魚,頂上打出淡藍色的光,影影綽綽,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她想起自己十歲那年,葉靖軒不過是臨時起意,非要把她從學校裏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說去海邊玩,那時候誰都沒想到真能出事,可從那天開始,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切都被逆轉。
阮薇明白,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他們自己承擔。過去她在海邊長大,很快她還會去有海的國度,前後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漲潮落,終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來人的成長要靠謊言來成全,他們彼此有太多欺騙,最讓人難過的是,全都因為愛。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興致也不高,裴歡和她都拿了不少東西,兩個人出來又都目的明確,因此沿途逛逛就準備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歡家裏人還在等她,於是率先告別。
接裴歡的車就停在對街,她走了兩步忽然退回來和阮薇說:“我不懂他們男人怎麼打算的……不過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勸你,我知道嚴老師人很好,值得托付終身,可人隻有這一輩子,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說著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裏看著有多好,背地裏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這種感覺了,別讓自己後悔。”
誰和誰的傷疤都無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擔負。
她說完就離開了,阮薇一個人順著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車,她盯著腳前那些磚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歡說的話。
可是她在醫院裏等了那麼久,心灰意冷,隻求看葉靖軒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瀟要做母親了,那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夏瀟和她說“不要再出現,就當為了葉靖軒的孩子積點德”。
這句話終於把阮薇打醒,再也沒有任何立場堅持。
夏末時節,最後的高溫讓這座城急需一場雨,街上悶得讓人難受,一時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個人過馬路到街對麵打車,提著東西找手機,想要聯係嚴瑞,心裏有事,甚至沒精力留心四周。
車道上的紅燈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車要闖。
“會長,那女人買了不少東西,現在出來了。”
開車的人聽到電話裏的回複,一腳油門踩下去,直衝著前方開過去。
阮薇終於撥通了電話,順著斑馬線往對街走,剛好是上班的時間,過馬路的人隻有她一個人。她對著手機說了一聲“嚴瑞”,餘光裏就看見左側竟然有車不顧紅燈,直闖了過來。
她已經走到了馬路中央,進退兩難,何況行人指示燈是綠色,她並沒有錯,於是後退想要讓它,可是那輛黑色的車竟然筆直向她衝過來。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開手機向前跑,身後的車明顯也在加速。
她手機聽筒裏隱隱約約傳來嚴瑞的詢問,可什麼也顧不上再說……有人想要撞死她。
這個念頭還沒想完,阮薇突然聽見身後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碰撞聲,幾乎貼著她身後。她嚇得不敢回頭,拚命跑到對街,站在樹下腿都還在發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圍過來,衝著馬路中央指指點點。
幾米之外兩輛車撞在一起,第二輛分明是無辜的,不知道它是沒及時避開,還是出了什麼問題,直接和闖紅燈的車蹭在一起衝到旁邊,車速太快幾乎失控,最後它們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護欄上。
“闖紅燈還開那麼快,喝酒了吧?”
“旁邊那輛本來停了啊,突然又衝過去了,也巧了……不然剛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識隱隱作痛,她勉強控製自己的情緒,混到人群裏。她知道那輛黑車上一定有會長派來的人,現在不能留在事故現場,所以迅速低頭離開。
手機還在通話中,嚴瑞也聽見這邊情況不對:“阮薇?”
“我沒事,剛才看見一出車禍。”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頭,發現身後確實已經沒人跟著了,隻是遠處路口還圍著不少路人,她鬆了一口氣和嚴瑞說:“現在安全了。”
嚴瑞不敢再讓她一個人亂走,告訴她找一個地方等他:“告訴我位置,我馬上去接你。”
阮薇答應了,抱著東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隨便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過來。
蛋糕店裏剛剛端出來一盤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員一看就是個兼職的大學生,看阮薇臉色不好,熱心地過來問她要不要來一塊,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裏戒備,盯著窗外隨口答應了,直到咖啡端上來,她喝了一口,這才踏實下來。
她再快也快不過車的速度,片刻之前她僥幸死裏逃生,可是隨時隨地還有危險,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阮薇捧著杯子胡思亂想,手機突然又響了,她猛地抬手,差點把咖啡灑了,慌亂地拿起手機接,可是聽筒裏毫無聲音。
“喂?”她有些奇怪,通話確實接通了,而且也沒有信號問題。對方還沒掛斷,她隻好不斷詢問,仍舊沒有回音,似乎那邊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來的號碼也完全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