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是他的命(2 / 3)

顧琳在一旁站起來,見華先生恢複夾菜了,這才示意大家繼續吃飯。她挨個過去敬酒,場麵再度恢複熱鬧。

可是顧琳那口酒還沒咽下就聽到前廳大門外一陣呼喊,隨後門竟然被人踹開了。

所有人都站起來,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蘭坊的家宴上不規矩。可是他們看向門口的時候卻都愣住了。

進來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仿佛她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在下雨的時候就等在外邊。

幾個老會長過去的親信全都看出不對勁,有人率先喊了一聲:“三小姐?”

顧琳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拿槍直指門口的闖入者,讓人迅速圍過去,可是為首的男人卻摁下顧琳的手。

華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後站著,偌大一個前廳裏,隻有他一個人坐著,一動不動。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幹淨手指,很久之後才抬起頭,看著門口的人,微笑著說:“裴裴,回來就好。”

顧琳心裏一驚,這是……他說的那個裴裴?

她盯緊對方,多麼狼狽的女人,原本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蒼白憔悴。何況……顧琳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個明星。

她來不及想清楚,華先生卻低聲吩咐:“讓大家都退後。”

他話音剛落,隔著長桌的闖入者卻突然拔出槍,用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華先生。

情況突變,從來沒有人這麼囂張,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麵襲擊敬蘭會的主人。分堂主們全都急了,拍桌而起,要衝過去。千鈞一發的時候,華先生突然開口,看著大家扔出一句:“把槍都放下,誰動,我讓誰先死。”

沒有人再敢出手,連顧琳都退到他身後。

華先生靜靜地坐在那裏,看向餐桌前方,迎著那個女人的槍口,一如既往,不動分毫。

“裴裴……”

“閉嘴!”

六年後,這是裴歡第一次看見他,他看上去身體更不好了,似乎這六年的時間把他最後那點衝動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裏氣度依舊,目光卻沉如死水。

裴歡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緊槍。她指著他,逼自己開口:“華紹亭,是你說的,今天我可以殺了你。”

那狐狸一樣的男人聽到這話,竟然還能笑出來。

一旁眾人紛紛抬頭,驚訝於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而華紹亭隻是喃喃地念:“裴裴,你隻有這次肯聽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約定回來了,那就動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許任何人出手阻止。

“華先生!”顧琳大驚失色,企圖撲過來,可是華紹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顧琳頓時僵在原地不敢動,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驚和疑問都被壓下去。

紛紛擾擾無數人的喊聲裏,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隻剩他們兩人。

裴歡盯著華紹亭那雙悲喜不驚的眼,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樣,曠日持久,隻等著這一日劈頭而下。她胸口疼到無法控製,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這就是華紹亭,她愛了十多年,愛得無怨無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經把她寵到天上去,護著她那麼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來報仇。

裴歡的眼睛通紅,華紹亭看著她歎氣,仿佛六年前一樣,說:“裴裴,別哭,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你想殺我,我不躲。”他說的是真的,耐心哄她,“聽話,開槍吧。”

“華紹亭……閉嘴,你閉嘴!”裴歡的眼淚洶湧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能讓她回到那個晚上——冰冷的產科,那麼多人按著她的手,她眼睜睜看著鎮靜劑的針頭,漸漸發了瘋。他們強迫她放棄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地掙紮哀求,可是沒有人能救她,那一刻她幾乎想要殺光所有的人,瘋狂的念頭和恨意讓她窒息。

她當時想,有朝一日,這些苦這些恨,她要讓華紹亭統統嚐一遍。

殺了他,她必須殺了他。

裴歡閉上眼睛,混亂的念頭此起彼伏,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雙手握緊。

黑暗裏,她聽見自己扣下扳機,開槍的聲音讓她整個人都無法動彈。

四周哄然亂起來,無數人大喊的聲音,桌子傾翻,空氣裏綻開血的味道。

中秋月圓人團圓,好好一場家宴,誰都想不到,蘭坊竟然會被一個女人傾覆。

裴歡癱倒在地,手裏依舊握緊槍,有人衝過來扭住她的手,用槍頂著她的後腦,把她拖走。

不知道過去多久,裴歡一直不敢睜開眼睛。

她終於開了那一槍,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屬於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隨著他而去,仿佛生命裏,全部的愛和恨都燒盡了。

到這一天她終於明白,如果華紹亭死了,裴歡也會死。

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所以,老狐狸沒有那麼容易死。

這句話是華紹亭的私人醫生隋遠說的,隋遠是個醫學天才,但是天才瘋子一線之隔,越聰明的人就越容易手段極端。隋遠早年被主流醫學界所不容,入了敬蘭會,一直是華紹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變之後,這是第三天了。

隋遠關上房門,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紗布包著,呼吸倒平複不少。隋遠看他宿疾沒有複發,這才放下心,暗自感歎,怎麼吃個飯也能鬧成這樣?

他剛勸走顧琳去休息,那位十八歲的大堂主看著堅強,可眼看華先生滿臉是血的樣子,她也紅了眼睛,情緒激動。

這一切都是無妄之災,無從說起。

海棠閣裏本身就是個豪華病房,因為他們的華先生不去醫院,所以基礎醫療設施隻好建在家裏。

床上的男人動了動,似乎想翻身,隋遠看他就來氣,警告他:“你這幾天還是老實點吧,這條命能撿回來,全靠三小姐閉著眼睛開槍,否則你有幾條命給她打?”

華紹亭輕笑,喘了一會兒平複下來,低聲問他:“裴裴呢?”

“我能勸走顧琳,但她,我可就勸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裏,這兩天又下雨,她還那麼淋著。顧琳想找她麻煩,我擋回去了。隻是這事你不解釋清楚,蘭坊裏其他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臉,又問隋遠:“我這眼睛還能堅持多久?”

隋遠正在看病曆,猶豫了一下,就這幾秒猶豫,立刻讓華紹亭感覺到,他搖頭:“說實話。”

“不會很久,我盡全力了,但那是子彈劃過去……也許還能撐一陣子,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視網膜隨時有可能脫落。”

“明白了,叫裴裴進來。”

裴歡一直沒離開蘭坊,她閉著眼睛開槍,自知這人沒這麼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報仇的唯一機會,但她真的看見華紹亭的血之後,卻一點安慰也沒有。

裴歡終於承認,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種毒,長在她的骨血裏,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經無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華紹亭的房間裏,六年前,這裏是她經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後,房間裏的陳設一點也沒變。

裴歡坐在他床邊,一語不發。而華紹亭卻閉著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漸漸哽咽,卻哭不出來,漸漸用力,恨不得擰斷他的手,他卻不放開。

蘭坊的屋子裏總有股沉香的味道,摻著一點藥氣。兩個人無聲無息地對看了很久,終於都平靜下來。華紹亭慢慢坐起身,裴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發現自己還能幫他。

她認了,這一次,她殺不了他。

那顆子彈擦著華紹亭的左眼飛出去,拉開的傷口橫亙,沒入發際,傷好之後,也會有條難看的疤,不過他倒並不怎麼在意。

他被紗布纏著,卻還像以前那樣環著裴歡的肩膀,抱住她。

她終於在他懷裏流出眼淚,這個懷抱已經闊別經年,物是人非。

他輕輕吻她的頭頂:“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歡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她的肩膀。裴歡抬起頭,正視他的臉,這張在她夢裏總是出現的臉,她繼續平靜地開口,好像隻是一個回娘家的妹妹,說:“頭發還沒白,可是你老了。”

華紹亭是老了,六年就讓他消磨成了這樣。他以前隻是安靜,如今卻在放空,他對一切都不在意。

裴歡抬起手撫摸他的頭發,她抱緊他,然後在他肩頭靠著,一口一口艱難地呼吸,像是離了水的魚,壓抑而難以平複。

“大哥,我嫁給蔣維成了,那不是傳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說,卻在他懷裏蜷縮起來,“沒能殺你,我認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訴我,從此我們兩清,我再也不回蘭坊了,好不好?”

華紹亭拍著她的背,從小就是這樣,裴歡鬧起來無法無天,隻有他能製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氣了,會乖巧地安靜下來。

裴家也曾聲名顯赫,隻是當年一場變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對姐妹。老會長顧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們救回了蘭坊。沒過兩年,老會長過世,華紹亭就認下這兩個妹妹,負責將她們養大。華紹亭比裴歡大了十一歲,最初那幾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華紹亭自己都想不起來,後來他怎麼就放不開這個孩子了。當年的裴歡年輕氣盛,漂亮又有恃無恐,她要什麼他都給,她鬧也好,折騰也罷,蘭坊上下,哪個不知道,三小姐是華先生的命。動華紹亭可以,動裴歡必死。

當年人人豔羨,如今鴛鴦成冰,怎麼就鬧到不得不見血的地步。

裴歡想殺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麵,真的開了槍。

華紹亭看著她,眼前的女人已經不是孩子,她早就沒有當年囂張的模樣,如今他的裴裴變了很多,她長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複:“嫁人了。”

裴歡忽然有些緊張,想掙出他的懷抱,可華紹亭看著病懨懨的,手下的力氣卻讓人無法反抗,她動也動不了,隻能聽他繼續說:“那就和他離婚。”

裴歡閉上眼睛,這是孽緣。

她拚命搖頭,可他竟然連她搖頭也不許,發狠地吻她,她廝打起來,眼看華紹亭額角的紗布滲出血,他還不放手。最終裴歡放棄,不再掙紮。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終於不再叫他哥哥,“華紹亭,醒醒吧,我們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樣傷人,他在她麵前無法克製情緒,他終於不再是白天院子裏,那個讓人仰視的華先生。

他很難過。

屋裏屋外一陣沉默。

隋遠在外邊溜達了兩圈,最後還是繞回來了,他不放心,生怕屋裏的兩人起衝突。華紹亭的舊病險些複發,如今不能再生氣。於是他念著醫者父母心,還是決定敲門提醒。

這一招果然奏效,緩和了房間裏的氣氛。

裴歡心平氣和地坐在床邊,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撫過他的傷,說:“我看見那個女孩了,是不是叫顧琳?她像我……那脾氣,就像我十八歲。”

華紹亭聽她說完,感慨地點頭:“裴裴,你就是仗著我愛你。”

她就是這樣,從小被他寵得學不會低頭。如今也一樣,裴歡看見華紹亭身邊有別人陪著,也肯定以為他要在對方身上找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