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不哭的,她的眼淚還是猝不及防地滾了下來。
那一刻,她很想就這樣直直地倒下去。
她曾所信仰的一切——婚姻、愛情、友情,青春,都先她軀殼一步,轟然墜地,蕩起遮天蔽日的塵埃。
很久以前,以沫就經常質問自己:為什麼她不能像別的女孩那樣,在該暈倒的時候暈倒,在該失去理智的時候失去理智,在該歇斯底裏的時候歇斯底裏?那樣她就可以不用那麼堅強地直麵這世間一切的不堪與罪惡。隻要睡一覺,再睜開眼睛後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或者她可以痛哭大罵,狠狠地抽江寧一個耳光,這樣自己是不是又會舒服點呢?
她仰著頭,短促地呼了口氣,抬手用力抹去眼淚,調頭就走,江寧閃電般探手抓住她:“以沫,你聽我說。”
她厭惡地甩著他的手,她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這一步,男人還要緊抓著不放!
江寧猛地將她拽了回去,緊緊鉗著的她肩膀:“我求求你,別走。”
“不要碰我!”以沫大聲嘶吼著。
人不到某個時刻,根本無法預想自己有多麼在乎,多麼害怕失去,就像他們從未預想過,她會那麼不顧一切地大聲吼叫、掙紮,而他會那麼無恥、卑微地懇求她。
“你聽我解釋……”
以沫冷笑著抽氣:“解釋有用嗎?解釋有用嗎?”
她生怕自己太過失態,一邊流淚,一邊故作平靜地安慰他:“江寧,別這樣!真的,沒意思。你放開我……放開……”
江寧死死地箍著她,將她往牆上按,他的眼睛裏滿是淚水,無措得像個孩子。他不能鬆手,他知道,隻要一鬆手,一切都完了。
“我叫你放開我!”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以沫猛地掙開了他,一把將他推出了好遠。
身後,一記重拳忽然落在了江寧臉上。
以沫蒙了,瑟瑟看向盛怒而來的辜徐行。
他一把將江寧從地上拽起來,又是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江寧一個趔趄朝地上撲去。
屋裏,美莎驚聲尖叫了起來。
隔壁的房客聽見響動,紛紛開門出來一探究竟。
辜徐行吸了口氣,提起江寧的襯衣領子,將他拖進屋子裏,重重推倒在地上。
辜徐行一把扯掉身上的正裝外套,將來不及反抗的江寧再度撈起來,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抵在牆壁上,粗暴地掐著他的脖子:“你就是這樣對她好的?”
江寧的臉憋得通紅,恨恨盯著他,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哥哥……你放開他!”
以沫反應過來,不顧一切地衝上前拽辜徐行的手。美莎也急了,抓起床邊的遙控器朝辜徐行頭上砸去。
不知什麼時候穿上睡衣的美莎從床上爬起來,撲上前對辜徐行又抓又咬。
緩過神來的江寧猛地朝辜徐行撞去,將他撞倒在地上:“要你管?我愛怎麼對我老婆都是我的家事!”
“有種再說一遍!”
辜徐行失控著抓起一把椅子,毫無理智地朝他砸去。以沫費勁全身力氣抱住他的手臂,才化去那把椅子的去勢。
她有些崩潰地說:“哥……別打了……你們都別打了。”
她難受得出不過氣,死死抱著他的後背,像個小孩那樣嗚嗚哭著。
辜徐行的心在她的哭聲中一點點軟了下來,他“當啷”一聲丟掉椅子,目光冷厲地盯著江寧。
門口,擠了好幾個來圍觀的人,江寧大吼一聲:“看什麼看?都他媽給我滾,滾——”
說著,他狠狠摔上門,重重地踹了一腳,然後頹然坐到在地上,難以自抑地哭出聲來。
美莎瞄了眼辜徐行,小心翼翼地錯開他,走到江寧身邊蹲下,伸手幫他擦拭眼淚。
江寧重重地將她揮倒在地上,抹了把臉,靠在牆上不再說話。
辜徐行輕輕掰開以沫的手,抬手幫她把眼淚擦去,牽著她說:“我們走,這婚,咱不結了。”
就在兩人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江寧忽然冷冷一笑說:“是啊,早他媽就不該提這事兒。”
辜徐行剛剛平息下去的怒火猛地躥了起來,他指著江寧,一字一句地說:“你再說一個字試試看!”
江寧卻不看他,而是轉向以沫:“你現在是不是很心痛?有種被欺騙、被背叛、被侮辱的感覺?我告訴你,我也是!在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未婚妻曾經背著我跟別的男人上床之後,我的心比你痛一百倍、一千倍!”
此話一出,整個屋子都靜了下來。
以沫的瞳孔驟然擴大,手腳冰涼地僵在原地。
辜徐行更是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朝以沫看去。
江寧從地上翻身坐起,一步步逼近以沫:“你告訴我,那個孩子是誰的?”
以沫像被點住了死穴,幾乎站立不穩。
這是她最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是她最不想正視的傷疤,她下意識地否認:“什麼、孩子?”
“你還裝?”江寧返身拿出手機,氣咻咻地翻開一段音頻打開,“你自己聽!”
片刻後,一段對話從他手機裏傳出:
“以沫……咦,醫生,我朋友寧以沫上哪兒去了?”
“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麵等她吧。”
“怎麼還要照B超啊?開點消炎鎮痛的藥不不就行了嗎?”
“我初步診斷是附件炎,但是病人說她以前做過宮外孕手術,我覺得有可能是輸卵管粘連引起的炎症,具體問題要照完B超才能具體分析。”
……
江寧“啪”的合上手機,詰問道:“你還想怎麼狡辯?”
以沫怔了很久很久,虛弱地說:“我無話可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說著,她麵無表情地脫下戒指丟在地上:“戒指還給你。我不欠你什麼了。”
江寧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她:“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欠我一個解釋嗎?”
“我沒有背叛你,但也無從解釋,既然你介意這個,婚禮取消就是了。”
“多好笑,你以為一句婚禮取消就什麼事情都沒了?”江寧不無諷刺地說,“我把你當仙女兒似的捧在手心裏供著,一點兒也舍不得碰你,你卻背著我給我戴了這麼大一頂綠帽,你指不定在心裏偷笑了我千百次吧?我再問你一句,孩子是誰的?”
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開口:“我……”
“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江寧大聲喝斷,“要是你的,你會放任她不管?”
以沫抬起空洞的眼睛,淒然一笑:“無可奉告。”
說著,她扒掉江寧的手,木然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江寧歇斯底裏地呐喊:“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我媽那樣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為什麼還要這麼傷害我?寧以沫,你還有沒有心?”
以沫兩眼發直地走在街道上,整張臉繃得近乎怪異,她機械地照著前方快步往前衝,一頭長發像帶著股悲憤的力量,不斷往後飄著。
她覺得自己被命運玩弄夠了!
身後傳來辜徐行叫她的聲音,他的聲音在現下聽來,隻能讓她更加悲憤。
她加緊步伐走到十字路口邊,也不管紅綠燈,照前直衝。
辜徐行快步追上她,將她從路麵上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
以沫垂著眼睛,不去看他,嘴角卻微微翹著點冷笑。
望著這樣的她,辜徐行有些心疼,嚴厲的神色漸漸緩了下來。
兩人相對站了很久,幾度猶豫,辜徐行還是忍不住問:“那個孩子……”
他有些難以啟齒,但巨大的不安如蟒蛇幫勒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因為,他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夢,一個時不時會在他潛意識裏出現的、支離破碎的夢。
以沫眯了眯眼睛,死死咬住牙關,她唇邊的冷笑越來越大,透著種嘲諷意味。
事到如今,他才來追問那個孩子,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要如何對他啟齒,才能告訴他,他酒後亂性造成的意外,像推倒了的多米諾骨牌那樣,在她的人生裏引起了一連串毀滅性打擊?
是啊,那個孩子是他的!那天早上,她頂著強烈的恐慌去醫院買了事後藥。然而,高考前一個星期,她的小腹卻接連傳來刀絞般的劇痛,不得已之下,她去醫院做了檢查,這才得知事後藥的副作用導致了自己宮外孕,醫生告訴她,必須馬上中止妊娠。
她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用赴死的心情上了手術台。她已經不記得當時的事情了,她的大腦選擇性地遺忘了當時的恐懼和屈辱,她隻有在做噩夢時才會再度感覺到刺進身體裏的冰冷器械,以及醫生們足以殺死她的鄙夷目光。
她是拖著病體上的考場,也是因此發揮失誤,輸掉了光明的前程,輸掉了改變命運的唯一籌碼!
辜徐行望著無聲冷笑的她,脊背上漸漸升起了些涼意。他破天荒地用極度不安的目光看著她,就像當年,他站在軍區醫院門口,透過門縫窺視被削去拇指的她一樣。
以沫百感千愁地望著他慌亂、憂悒的臉,所有的怨懟、憤怒、自憐漸漸地服帖了下來。
良久,她在心裏幽幽歎了口氣——
宿命可真是奇怪的東西。
明明總是他在傷害她,可是她總會反過來心疼他的無辜。
五歲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隻拇指,她笑著對他說“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