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寶慶抿了口小酒,給他夾了幾筷子肉,可惜道:“可不是嘛,見我不去,轉頭和老陳頭手拉手去了,你這麼晚回來真耽誤事!”
餘虓烈笑得更歡了,牽扯到臉上的傷口,一手捂著臉“噝噝”叫喚了好幾聲,卻也擋不住笑容。
他一進門,餘寶慶就注意到孫子臉上一大塊傷,此時瞟了幾眼,便問:“怎麼,放學路上被人揍了?”
“嗯,被搶劫了。”餘虓烈點點頭,嘴裏嚼著肉,淡定自若道,隨後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坐正了,一手整理了下校服,討好又諂媚地補上一句,“我可沒打架啊,爺您看我這單薄的身板,打得贏誰啊?我是來乖乖讀書的。”
餘虓烈就怕被送回市裏去,現在遇到了那個女孩,就更不想回去了。
餘寶慶聽著他“一心求學”的心還挺強烈的,打量幾眼他的裝束,了然地點了點頭,在心中暗暗補了一句:也是,這副打扮去上學,你不被搶誰被搶。
“那乖孫要不要爺爺去你們學校找老師反映一下?”餘寶慶看著他似笑非笑。
餘虓烈連忙擺手,本來在爺爺麵前,想裝個隻會讀書的好學生,不能不寫作業、不能逃課、不能打架……不能早戀,可是小霸王的一顆心蠢蠢欲動,兩片嘴皮子一碰就想跟爺爺講講現在的心情。
餘虓烈舔舔嘴唇,伸手把額發擼了上去,想著今天下午發生的事和那個背影,忍不住露出一個笑來,昏黃的燈光就映在他的眼裏。
他挪著椅子湊近餘寶慶,輕輕說道:“我被一個小女孩救了。她又小又乖,又酷又可愛。”
餘虓烈拿筷子捅捅爺爺的手臂,挑著眉賤兮兮地說了一句:“我這老家,還挺藏龍臥虎,鍾靈毓秀,人傑地靈的哈。”
隔天,餘虓烈出門前看見扔在院子角落的單車,想起昨天那個女孩臨走時說的話,眼前一亮。
他將單車扶起來,拍了拍車座,嗆了一口灰,回頭問一旁打太極的餘寶慶:“爺,這車還能用不?”
這車不清楚什麼時候買的,好些地方都掉漆生鏽了,餘寶慶一個月前從花架上摔下來傷了腿之後,這輛老式車就正式退休了。
餘寶慶撩開眼皮掃他一眼,點點頭:“別說,這老古董和你還挺配的。”
這是在說他的打扮土。
餘虓烈像是聽不出來一樣,嘿嘿一笑,自豪道:“那就好。”那就說明他的偽裝很成功。
他把車扶出來,仔細地用濕抹布擦洗了,騎上車和餘寶慶打聲招呼,搖著響亮的車鈴衝進巷子裏。
他長手長腳的,寬大校服裏鼓著風,長劉海被風微微吹向兩邊,戴著的眼鏡也是從他爺爺箱子裏翻出來的,老土卻也襯得乖巧。
餘寶慶在他轉身後睜開了眼,看著他單手把著車頭,踩著腳踏板站了起來,要去摘鄰居院牆上垂下來的花,笑著搖了搖頭。
餘虓烈騎著車到了校門口,果然又引起了圍觀。他那輛“二八”單車太古董了,和他的人一樣又呆板又土。
他扶著車像是不在意他人目光一樣,進了學生單車棚後,左右環顧一圈,果然看見停在角落裏的那輛粉色單車。
可是車主人已經離開了。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突然靈機一動,掏出車鎖把兩輛車車頭鎖在了一起……
第一天正式上學,餘虓烈打起精神,認真地扮演著認真聽課——在課堂上盯著黑板胡思亂想,間歇在筆記本上亂塗幾筆,皺著眉的樣子就像在鑽研老師拋出的每個問題。
一到休息時間,除了接水、上廁所,他就低頭坐在座位上扮演書呆子,實則掏出老年機在桌兜裏玩貪吃蛇。
終於到了放學時間,班主任馬誌遠趕在大家離開前,夾著他的語文課本到了班上,叮囑了一句明天班會讓同學們都自我介紹並且選班委,就又晃蕩著離開了。
班主任一走,餘虓烈就背上書包急切地從後門衝了出去,準備去車棚守株待兔,可前腳剛跨出去,後腳他就撞翻了值日生端來的臉盆。
一大盆水澆了過來,盆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被水澆得後退一大步,胸前的校服濕了好大一片貼在身上,他低頭整理的時候,餘光看到了眼前的人。
小小的姑娘腦袋才到他胸前,額發被濺出來的水打濕了,淡黃色的旗袍下擺也洇濕了一大塊,由下至上地仰視著他,眼睛格外閃亮格外大。
這不就是昨天那個酷妹嘛!
餘虓烈興高采烈,對方卻依舊是昨天那副冷酷模樣,對視幾秒後先轉過頭錯開了視線,餘虓烈便看見了她胸前的校牌。
桑朵一中不要求學生統一著裝,隻是每人進校前必須戴好校牌,她的校牌上寫著“高二七班,許冰葵”。
和他同班。
他找了一天的人,就在他跑去見她的路上撞著了,而且一中這麼大,不是高一偏偏是高二,不是六班、八班偏偏是七班!
這不就是緣分嗎?以後都不用故意鎖她車頭了!
許冰葵伸出一根食指摸摸自己的濕發,垂著眼不再看餘虓烈,一言不發地後退一步,讓出位置請他先過,顯然不記得他了,也不想和新同學多接觸。
而餘虓烈卻猛地蹲下身撿起臉盆,拿起來時才發現已經摔出個大洞,立即低頭道歉:“對不起啊同學,我不應該在走廊跑跳的。”
許冰葵接過臉盆,皺了皺眉,決定明天帶一個新的過來,動了動嘴唇,隻說了幾個字——
“下次,注意。”
是他熟悉的酷妹的酷式斷句。
許冰葵拿著盆準備回班級,可剛轉身要走,便被扯住了衣袖,再回頭時對方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餘虓烈腦袋低垂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悲傷,兩根手指捏著她的衣袖晃了晃,又側頭故意露出帶傷的右臉,撇著嘴好不可憐。
“可是女俠,那幾個小混混揚言今天要繼續堵我,我放學得趕緊逃跑,不然被抓到,就不是這點皮外傷的事情了……”
餘虓烈故意咬重“小混混”,見她神色平淡,反應好像稍慢了一拍,索性用另一隻手捂住臉,突然號啕大哭。
“我爸媽都在外地務工,家裏隻有一個爺爺,並且腿腳不好。我不想被打,我還得回去照顧他,嗚嗚嗚……”
氣氛已經超越普通簡單的悲傷了。
“別……哭別……”許冰葵這才記起餘虓烈來,冷酷的神態再不複見,此時隻剩語無倫次和手足無措,關鍵是手也動不了,因為袖子被他越拽越緊。
旁邊幾個班級還有學生沒有散去,便有幸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麵——一個土包子當眾碰瓷嬌花,疑似賠不起摔碎的一個塑料盆……
於是,餘虓烈順理成章地留下來等許冰葵一起放學,他拿出課本佯裝背書,實際上托著下巴一直盯著她看。
許冰葵正在擦黑板,感受到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後回頭,正好對上了餘虓烈的眼睛——他剛剛戲演得太過了真飆出幾滴眼淚,此刻眼角還紅著。
他便在許冰葵的注視下,微微轉過頭,嘴角慢慢地、勻速地往下垂,眼睛也眨巴眨巴像是又要哭出來。
許冰葵立馬回過頭,擦黑板的速度也加快了,甚至蹦起來擦。
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碰見這麼慘的人,真是太慘了!
許冰葵終於忙完了。
兩人像連體嬰兒一樣走出教學樓,許冰葵終於別扭著往前小跑了一步,躲開了身後亦步亦趨的高大少年。
“我騎車,你先去校門口……等。”
餘虓烈掏出自己的鑰匙晃了晃,又跟了上去:“我也騎車。”
許冰葵無法,隻能硬著頭皮往車棚走。她不習慣與旁人走這麼近,不管是哪個含義上的“近”,這樣都容易暴露自己的缺陷。
而且對方還這麼高,像是單手就能把她拎起來。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後頸,耳後發絲散亂開,餘虓烈便看到她粉紅的耳根,在陽光照射下還能看見一層細細的絨毛。
她穿著淡黃色的裙子,捏著書包帶乖巧地走在前麵,偶爾回頭看他一眼,又假裝淡定自若地與他保持距離,可實際上眼底寫滿緊張。
餘虓烈跟在她後麵走了這麼一段路,才知道這人也在假裝,她才不是什麼酷妹,明明就是朵小花。
到了車棚,許冰葵去扶車,自行解了鎖,卻發現車動彈不得。她繞到車頭,才看見一把大鎖將她的車和一輛陌生的老式單車鎖在了一起。
她環顧四周,沒看到別人,正著急著,餘虓烈默默地蹲下來,掏出鑰匙淡定地解鎖。
“哢嗒”一聲,鎖解開了,而餘虓烈則仰頭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解釋道:“對不起啊,我爺爺鎖買大了,又短,鎖不住旁邊的欄杆。”
所以把別人的車一起鎖了,賊也偷不走?
許冰葵有點惱,幾次動了動嘴唇想說點什麼,卻始終一言不發,扶過車就走。
餘虓烈趕忙跟上去,在保安室門口追上她,下垂的眼角顯得格外無辜,終於說了實話——
“對不起,其實我知道這輛車是你的,我是故意的。我不想被打,所以想等你一起回家,但是沒想到會在走廊碰見你。”
他還是那句話,又快哭了:“我不想被打……”
許冰葵也快哭了。
不知是不是餘虓烈身上的弱雞氣息太濃鬱了,原本在屋裏看電視的保安大叔突然朝這邊掃了幾眼,隨後腳步匆忙地走了過來。
“小姑娘,你們幹嗎呢?在校內必須規矩點!”保安大叔手裏拿著記名本,是要準備上交給教導處的。
“叫什麼名字,幾年級幾班的?”
許冰葵的臉因為保安大叔前一句話通紅不已,還沒來得及反駁,又因為後一句話小臉煞白。
“不是不……”她連忙擺手,試圖解釋,卻喉頭哽了幾次。
“不是啥?”保安大叔一邊拿著筆點點本子,催促她趕緊交代姓名,又一邊小聲嘀咕,“小小年紀就像母老虎了,人看著乖巧得不得了,是要動手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