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桑朵鎮悶熱至極,那層薄薄的雲早散了,隻剩下烈日當空。
操場上的知了叫得正囂張狂妄,讓剛開學返校的學生們心情越發煩躁。
朱星吉從小賣部回來,站在榕樹下仰頭灌了一瓶冰可樂,看見文科七班門口的學生差不多散了,他這才甩著汗跑了過去。
高二文理科分班,大家都著急忙慌地想看看新班級裏有沒有熟悉的朋友,朱星吉看老師還沒來,也探著腦袋湊過去看。
他塊頭大,一屁股就把旁邊的同學給擠開了,手指點著那張雋秀小楷抄寫的花名冊,一行一行看過去,他倒是沒有看到什麼熟人,正皺眉呢,卻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喲!”朱星吉一把攬過身後的同學,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東西似的,邊笑邊讀道,“你快看這人名字!餘——九——虎——烈!這啥家庭啊,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被他攬住的男生湊近一看,也樂了:“這是一個字,得連起來讀。俗話說,認字認半邊!這應該是餘虎烈,否則就是餘彪烈!”
朱星吉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連連點頭附和:“夠彪的哈。”
他話音剛落,一隻手突然從他腦袋後邊伸過來,“咚”地撐住牆,那隻手指節分明,彈鋼琴似的在瓷磚上點了幾下,卻不知是何意味。
朱星吉以為開學第一天就有人找他的碴兒,驚恐回頭,正想直接求饒呢,視線平行之處卻隻看見了對方的……校服領子。
他仰起頭,又看見了……對方的複古大黑框眼鏡,以及遮住複古大黑框眼鏡的長鬈毛劉海。
對方這個打扮,徹徹底底擋住了上半張臉,而下半張臉呢,這人把夏季校服的領子豎得高高的,下巴藏了進去……
看上去就是個隻會埋頭苦學的土包子!
可對方手長腳長,又莫名其妙上來就給他一個“壁咚”。
朱星吉還是摸不透對方的來意,隻好賠著笑,問道:“這位兄台,有何貴幹?需要幫助請盡管開口!”
對方抬抬下巴,示意他扭頭看回花名冊,隨後用纖長的手指指著他剛剛還嘲笑過的那個名字,開口說道:“餘虓烈。”
他聲音清脆好聽,此刻對著文科班的兩個學生像是教文盲認字一樣,認真又耐心地讀道:“x-i-ɑo,xiɑo,一聲。”
說完他就收回手,扶扶鼻梁上的老土眼鏡,撓頭笑道:“不好意思同學,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樂於助人。新學期新氣象,剛好教你們認識一下新字兒。”
他態度謙遜,撓頭的動作透著靦腆和不諳世事,可不知為何,朱星吉就是看見他躲在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道光。
那道光的名字叫作——諷刺!
餘虓烈不顧傻愣著的兩個人,自顧自地走進了教室。
自他進門,原本吵鬧的教室一瞬間安靜下來,他忽略掉黏在他身上的眾多目光,低著頭徑直往後排一個空著的座位走去。
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麼吸引目光,就他這身打扮,校園裏再找不到第二個。
但他想到自己許下的約定,默默地忍住想把眼鏡取下來的衝動,打開書開始扮演一個愛好讀書的書呆子。
而當他剛低下頭,班主任馬誌遠便推門進來,笑盈盈地剛在講台上站定,還沒來得及講話時,門再一次被推開了。
一個嬌小女孩出現在門口,像是跑過來一樣,氣喘籲籲,臉頰通紅,盯著講台上的馬誌遠張了張嘴,但是沒出聲。
她對上眾人看過來的目光,好像特別緊張的樣子,伸出手整理了下鬢角的碎發,又整理了身上的旗袍,在馬誌遠要開口說話時,猛地向他鞠了一躬,躥到了最近的一個空位落座。
教室裏大家見狀便開始哄笑,馬誌遠也笑著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直到他開口自我介紹,餘虓烈才抬起頭來,而在講台前第一排落座的那個女孩一直坐得直直的,麵無表情,燒紅的耳根慢慢褪了色。
第一天入學,領完課本便可以離開,餘虓烈這學期才轉學過來,臨走時被馬誌遠留住,去交了各項資料才得以離開。
而餘虓烈此刻站在校門口前,看著眼前的大路小巷,有點蒙,他爺爺也就今早領著他從家到學校走了一次,他還沒認路呢。
秉持著“條條大路通我家”的想法,他毫不猶豫地拐進了小巷——這天實在太熱了!
餘虓烈專挑陰涼的地走,肩膀縮著腦袋垂著,在別人眼裏就像個不敢走大路的自閉症少年。腳邊有個可樂罐,少年撿起來往角落的垃圾桶丟,沒瞄準,罐子掉在外麵滾了幾圈。
餘虓烈走幾步想撿起來,剛彎腰,一隻腳從旁邊踢了過來,他本能地快速側開了頭,但仍有濺起的小石子打在了他的顴骨處。
易拉罐被踢到了牆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而巷口響起三三兩兩的鼓掌聲和譏笑聲,幾個人影堵住了出路,餘虓烈摸了摸自己的臉,慢慢直起了腰。
麵前四人吊兒郎當的,嘴裏還叼著煙,看上去也就是高中生的模樣,專門在中學門口蹲點,向其他學生“借”點小錢花。
餘虓烈還是有身高優勢的,他一站起來,就把吊兒郎當的四人給唬住了。
反應過來後,吊兒郎當的四人擺開架勢將他圍住,以防他跑了。
原本餘虓烈這個身高,他們也不敢動手,隻是早上在街口嘬粉的時候,看見這小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爺爺上學。這年頭,新學期要老頭送著去學校的也就幼兒園小孩兒了。
四人中為首的紅毛少年收回腳,指著餘虓烈跟身後的同伴說:“看我的準星是不是又高了,說踢罐就踢罐,絕不踢這書呆子的臉。”
幾個混混少年又是一陣哄笑,隨後慢慢逼近餘虓烈,見他低頭站著不動彈,像是被嚇怕了的樣子,紅毛少年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哄騙道:“別怕,小弟弟,今天開學領到多少零花錢呀?借點錢給哥哥買文具好不好?”
對著眼前這個一米八比自己還高的男孩,紅毛少年就像是誘哄幼兒園的小孩一樣,而這“小孩”卻聽話地主動卸下肩上的書包,一臉認真地翻找著什麼。
四個混混少年見他在乖乖掏錢,鬆懈地手插兜倚靠在牆邊,可看他掏了兩分鍾,結果從包裏拿出來一部老年機,另一隻手摘掉眼鏡,捋起厚重遮眼的額發,對著昏暗的屏幕……照起了鏡子。
餘虓烈天生皮膚白,輕輕一碰就容易留印子,剛練泰拳時,常常帶著一身青紫的傷痕,頭一晚回家在樓道裏碰見鄰居,對方以為是歹徒入室搶劫,直接報警了。
此刻他右眼下方已經腫起一塊,微微泛青,一看就是被揍了。他想起那天自己正艱難地上著藥,卻被破門而入的警察製伏趴跪在地上的黑曆史,覺得不能就這樣回家。
開學頭一天就在外鬥毆,不得把他家老爺子氣暈過去,那裝了這一天的乖學生也是白費力氣。
“我怎麼回家?”
餘虓烈把手機丟回包裏,揉亂了前額的自來卷,食指屈起抹過顴骨下方,這才正眼看向了他們,語氣輕鬆地問了一句。
“啥?”他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以至於紅毛少年都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本能地追問了一句,又破口大罵道,“哥哥不接受微信支付,別把你那破玩具手機拿出來。”
餘虓烈怕弄髒書包,四處看了看,挑了塊幹淨的草地,將包隨意一扔,新領的課本散落一地。他晃了晃頭,鬆鬆筋骨後挺直了腰背,氣勢也像陡然拔高了好幾米,低頭看著混混少年重複道:“我說——”他手指點了點右臉,“這兒掛彩了,回家嚇到你太爺爺咋辦,你趕去盡孝啊?”
大概沒想到這弱雞突然大變身,四個混混少年先是愣了愣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占了巨大便宜,氣急敗壞地一齊衝了上來,也不管到底惹上什麼人了。
就在混混少年衝上來的時候,巷子外邊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清脆的車鈴聲,在餘虓烈側身輕鬆躲過一拳時,車鈴聲在他的身後戛然而止。
一聲“哢嗒”後,有個小小矮矮的身影從外邊衝了過來,自行加入了戰場——
她幾個高抬腿往混混少年肩膀上劈下,又抓住他的胳膊屈膝往腹部一頂。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來的又是什麼人,來的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巷子裏便倒下一片,或趴或跪。
而餘虓烈立在中間,看著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
目測隻有一米五的女孩喘著氣站定了,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小旗袍,抻了抻裙子,仔細撫平了褶皺,又將花苞頭散落的發絲隨意地地別在了耳後,這才冷冷地掃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四個混混少年一眼,轉身出了巷子。
又聽見“哢嗒”一聲,餘虓烈這才回過神來,趕緊追了出去,而女孩已經扶著單車走出幾步,沒等餘虓烈喊,她突然回頭,看著此刻已經腫了半邊臉又變回弱雞的餘虓烈,說道:“下次,結伴回家。”
穿著小旗袍梳著花苞頭的嬌小女孩扶著單車走進巷子裏,青石板路硌著她的單車,車鈴便晃悠著響個不停,夕陽斜斜地打在牆上,她扶著車像走進畫裏,又像是本來就在畫中的女孩。
根本讓人想不出她方才穿著旗袍高抬腿劈人的樣子。
餘虓烈還站在遠處看著,整個人傻愣愣的。他第一次裝弱雞書生,第一次被小混混攔在暗巷打劫,第一次被“英雄救美”,第一次覺得一個女孩……
他看著那塊褪去陽光的牆,輕輕又激情高昂地吐出幾個字來。
“酷斃了!連斷句都這麼酷!”
餘虓烈被打了,心情很不好。可後來被“英雄救美”了,他就光惦記著那女孩了。
等他推開自家院門時,葡萄架上已經亮起了燈,月亮也跑到架子上去了。
“爺爺!”
他跑到屋裏一看,餘寶慶果然坐在椅子上等他,見他回來,哼了一聲之後給他揭開了蓋著飯菜的籃子。
“爺您怎麼沒去廣場跳舞?隔壁李奶奶該等急咯!”
他洗幹淨手甩著水從廚房跑出來,端著飯碗咧著嘴揶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