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特稿(3)(1 / 3)

我以前覺得蘇聯大清洗主要清洗黨內高層幹部。如列寧時期的政治局委員,除無足輕重的加裏寧外,全部被斯大林清除。一九三五年蘇聯頒布的五大元帥,一年後就被斯大林槍斃了三個,隻留下兩個大老粗伏羅希洛夫和布瓊尼。對普通老百姓似乎觸及不大。實際上大清洗的陰森恐怖的寒氣鑽入每個人的毛孔。索菲婭是打字員,處於社會底層,兒子被捕後,對她來說活著已無意義。她認為兒子承認自己是恐怖分子是一時糊塗。

娜塔莎不同意她的解釋。娜塔莎說,隻可能在小事上把人弄糊塗,在這種重大的事情上是不可能把人弄糊塗的。難道廣場上幾千名婦女的丈夫和兒子都招供了,他們都被弄糊塗了?索菲婭相信宣傳,娜塔莎不相信。基帕裏索夫醫生被捕,索菲婭隻感到驚訝和遺憾,這麼好的人怎麼變成破壞分子。基帕裏索夫是她丈夫的同事,與他們一家過往甚密,索菲婭應當了解他,但仍相信宣傳,相信基帕裏索夫有罪。社長是他崇敬的人,甚至希望兒子成為他那樣的人。社長被捕後,她同樣感到遺憾,因為她還是相信社長有罪。

作者利季婭寫道:“我在小說中想寫出謊言對生活毒害到何等程度,如同軍隊使用毒瓦斯一樣。我的索菲婭·彼得羅夫娜失去獨子。

在有意識地被歪曲的現實中,她所有的感情都被歪曲,甚至母親的感情。兒子被捕,判處勞改,宣布他是人民的敵人。她相信報紙和官方人士超過相信自己。她相信檢察官的話,仿佛兒子‘供認了自己的罪行’,應判十年勞改。但索菲婭·彼得羅夫娜心裏清楚,兒子什麼罪也沒犯,也不可能犯罪。如果相信自己而不相信檢察官,不相信報紙,必將天塌地陷,她生活和工作中的一點慰藉將一掃而光。於是她既想相信檢察官又相信兒子,終於神經錯亂。”娜塔莎和阿利克這兩個人物顯示俄國人性並未泯滅,極權體製消滅不了人性。斯大林懂得,隻有讓人民生活在恐怖中才能任意擺布,才能把勞改犯當成無償的勞動力。蘇聯的很多建築,如莫斯科地鐵,北方第一大港納霍德卡,莫斯科白海-波羅的海運河,都是勞改犯修建的。

逆流文學公開抨擊蘇聯政權,矛頭直指布爾什維克。大多數作家是十月革命後流亡國外的作家。索爾仁尼琴在蘇聯寫的《古拉格群島》也屬於這類作品。但這本書是調查記錄,探求遍布蘇聯的勞改營是如何形成的,具有極重要的史料價值,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作品,我就不介紹了。僑民文學中反對蘇聯政權、反對布爾什維克的作家很多,試舉女作家苔菲為例。

苔菲對中國讀者非常陌生,恐怕沒有幾個人讀過她的小說。何止在中國,她在俄羅斯同樣陌生,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她的作品才“回歸”到她的祖國。苔菲是果戈理之後俄國最偉大的幽默諷刺作家。苔菲在沙皇俄國已譽滿全國,從店鋪夥計到達官顯貴,都是她的讀者。一九一三年沙皇尼古拉二世為紀念羅曼諾夫王朝建立三百周年編篡紀念冊,大臣們問他收入哪個作家的作品,尼古拉二世回答道:“苔菲,苔菲,就收她一個人的作品。”苔菲欣然接受二月革命,卻不接受十月革命,認為布爾什維克政權施行暴政。一九二〇年苔菲流亡法國。她是深受俄國僑民喜愛的作家,也是僑民作家當中影響最大的作家。苔菲熱愛俄羅斯,但仇恨布爾什維克。她沒有忘記俄羅斯祖國。而俄羅斯的新主人、蘇聯領導人斯大林也沒忘記她。一九四六年夏天西蒙諾夫和愛倫堡訪問巴黎,斯大林悄悄交給西蒙諾夫一項任務:動員布寧或苔菲回國。斯大林的想法常人無法理解,因為三個月後蘇聯猛烈批判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和幽默作家左琴科,日丹諾夫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阿赫瑪托娃和左琴科是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家,十月革命後留在蘇聯。他們噤若寒蟬,沒有任何反蘇言行。苔菲則不同,無情地抨擊布爾什維克的暴政,辛辣地嘲諷布爾什維克的領袖。斯大林是否想讓苔菲回國接受批判?但西蒙諾夫必須執行斯大林交給他的任務。西蒙諾夫和愛倫堡一到巴黎,便同僑民作家見麵,並在蘇聯大使館設宴招待他們。為了飽餐一頓,半饑半飽的僑民作家都趕往大使館,其中包括布寧和苔菲。布寧和苔菲都拒絕返回蘇聯,西蒙諾夫沒完成任務。對蘇聯的邀請苔菲寫了一篇小品文《歡迎苔菲同誌光臨》作為答複。苔菲寫道,革命後她有一次來到療養勝地,一幅橫幅迎風招展,上麵寫著“歡迎光臨蘇聯第一療養地”,可懸掛橫幅的兩根柱子上懸掛著兩個吊死的人。“所以我至今害怕,害怕進入蘇聯後,看見‘歡迎苔菲同誌光臨’的橫幅,而在懸掛橫幅的兩根柱子上,一頭吊著左琴科,另一頭吊著阿赫瑪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