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reference_book_ids\":[6911981512904674311,707785630010887681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關於過往
□:仔細想來,你寫小說的曆史也快要有二十個年頭了吧,今年讀到你在SARS期間完成的長篇小說《阿飛街女生》,除了驚喜,除了被它沉甸甸的份量震撼之外,還不禁平添幾分酸澀,當一個寫作者春蠶般地,終於拿出一部真正稱得上成熟稱得上重要的作品時,曾經讓人心動的“文學青年”的光環離我們是如此的遙遠。《阿飛街女生》所涉及到的文化話題異常的豐富:曆史和現實,東方和西方,童年和人性,以及愛的真諦、以及上海情結、以及有性無愛、以及有愛無性等等等等……,但試想一下,假如沒有世事紛擾,沒有歲月延宕,沒有出走和流浪,能夠成就《阿飛街女生》這樣一部作品嗎?
■:是,寫作幾乎與我個人成長同步,生命體驗始終是我寫作的源泉,所以,就像你說的,世事紛擾、歲月延宕、出走和流浪生命流程中所有的悲喜,幾乎是宿命地成就了我的更加成熟的寫作。我不是那類才華橫溢、拿起筆便出手不凡、處女作即是成名作的作家。回想八六年,在寫第一篇小說時,我幾乎沒有寫作的抱負,那時候我已離開大學幾年,但心緒仍留在校園的文化氛圍裏。那時候的校園正經受西方文化思潮的衝擊震蕩,我們是一群傷痕學生,也是一群在純粹的文學世界漫遊的文學青年,很容易在西方現代主義幻滅主題中找到共鳴,也會有一些頹靡,對於解凍後的中國文壇反而覺得疏離,然而同時,整個時代對文學的巨大熱情也使我不由自主拿起筆,當時的文科生還有強烈的文字發表欲。
一第一篇小說雖然發表順利,但對於是否在寫作路上走下去,我十分猶豫,我有點畏懼這條眼看是艱辛的道路,我也懷疑自己的寫作才能。西方文學大師們像大山一樣矗立在我們麵前,仰望他們的同時對自己信心全無,在這種彷徨中,八十年代我斷斷續續隻寫了四篇小說,九〇年以後完全停筆,直到九四年才又拿起筆,那時我已住到浦東,有個兩歲的孩子,出門不方便,生活便隨之安靜內斂,重要的是,隨著生命圓熟,我的精神找到凝聚的方向,直到這時候,我才算是進入寫作狀態,或者說,我開始專注於寫作,並且相信,我一定會通過時光的磨煉,漸漸接近我渴望構築的那個世界。
《阿飛街女生》所涉及的文化話題和部分故事是我一直想寫卻不敢輕易觸動,我好像在等著時機成熟的某一天,如同在等待自己的成長,所以她的確是我必須通過生命累積的一個作品。
□:從你的早期作品,到《美國來的妻子》和《阿飛街女生》這兩部長篇小說,給我一種強烈印象,你始終憑著女性的直覺敏感和智性,捕捉生活行進過程中的現代性,與同代作家相比,你似乎懷有更大的熱忱去表現生活時尚內容。無論是汪文君以炫耀式口吻流露出的對世界頂級名牌服飾的了解,抑或是米真真在紐約追蹤現代藝術的身影,無不折射出你對文化前衛性的熟知和興趣;但當你在結構作品時,往往又是從事實出發,從過去出發,有曆史感,有濃厚的傳統色彩,這有點像一枚分幣的兩麵,.你是如何使它們和諧統一在你的作品中的?
■:你所說的“捕捉生活行進過程中的現代性”幾乎成了我的小說中的某種熱望。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時尚從某種角度傳遞出一個新的時代的信息,那時候的我們如此向往新時代,我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不僅是在精神上而且是從身體上憎惡我們曾經經曆過的極權時代,可以說,那種肉體的憎惡更強烈,所有代表新時代的物質都給我們超出物質載體的快樂,那也是反叛的快感。所以,當市場經濟開始之後,一個有了個人選擇的物質社會首先成了我的故事的背景,那些看起來有點庸俗的市民社會,恰恰最能代表城市本質的社會,這也是我竭力要描寫的社會。我尤其關注潛遊在城市的海中最深層的那群人——城市的女性,她們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變化獨具張力,也最意味深長。
回頭去看,我在九十年代的一^些小說中的確很熱衷描繪城市的物質性這一麵,或者說,我試圖以某種直率寫出普通人對物質生活的向往,因為“文革”的記憶太深刻了。那本是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那時的意識形態卻強迫人們鄙視自身的最基本的物質需求,那時批判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也就是城市生活方式,以致我們的文學對城市生活有一種下意識的道德譴責。所以,我試圖以寫實的筆觸描寫現實中的城市生活和城市女性,但有時我也會懷疑,是否我所描寫的“時尚”在削弱小說的文學性?
但同時,你知道,有好些年,或者說,從婚後我便開始過著動蕩的生活,這與張獻選擇的道路有關。他早在八十年代便脫離體製,走在前衛藝術家的邊緣道路上,這也直接影響我關注甚至熱愛前衛文化,因此,時尚和前衛有時竟成了我身上最矛盾的東西,因為時尚是物質的,簡直太物質了,而前衛文化是要掙脫所有的束縛,追求心靈自由,但這樣的追求
卻是以磨難為代價,而磨難促成我的精神成長,成就我現在的小說,所以這也是一種宿命。
也許,我們未來一直要抗爭的是,在經濟大潮的這些年,整個社會卻極端地物質化,八十年代的精神追求到今天成了迂腐,這使我對前衛文化中那種追求和批判精神產生了濃鬱的珍惜之情。我在《阿飛街女生》中通過紐約布魯克林廢工廠區這樣一個城市另類場景,第一次去描寫生活中反生活的一部分,那是我非常熟悉卻一直在小說裏回避的話題,就像‘文革’題材一樣,也是我不敢輕易碰觸。現在,令我如釋重負,不,令我有成就感的是,當你問我,“你是如何使它們統一在你的作品中的?”
□:綜觀你的創作軌跡,粗分一下的話,當下與過往構成兩大基本題材來源,《紅顏K《麗人公寓》、《理性之年》、《糜爛》、《告訴勞拉我愛她》等中篇小說是描摹當下生活的;《來去何匆匆》、《那片陽光還在》、《冬天我們跳舞》、《無力歲月》、《不屬於我的日子》等作品則是直接指向過往的,但即便是以當下生活為素材的作品中,過往也若遊絲若旋律時隱時現,如影隨形,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過往是你小說的根?
在很多活躍文壇的青年作者那裏,我們看不到根。在一些似乎已經功成名就的作家那裏,我們看到的是虛偽的根。根不僅是指家園鄉土,指童年,指傳承,它更是歲月和時代的代名詞。它是不可替代的純個體化的生命體驗。
■:是的,過往是我最富於情感的部分,或者說,我需要通過過往來確認某種存在,通過過往產生反省後悔憧憬,讓情緒互相碰撞,保持情感的活力。這個過往,可以看成我的青年時代,我個人史中生命體驗最豐滿的部分,也可以看成與當下拉開距離的那個空間,是可以給予想象的空間。令人無奈和傷感的是,一切正在流逝,生命的形式就是流逝,總是無法留住,麵對未來更多的是虛無感,因而,總是剛剛逝去就緬懷,而過往的意義是在記憶中獲得,也許寫作本身就是一種記憶和締懷。
你的關於“根”的注解,令我感觸深切,“它是不可替代的純個體化的生命體驗”,我也的確力圖以一個個普通的城市人的故事,描繪這個城市的過往和現在,之間的連接和斷裂,我相信城市的曆史是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而活下來。
□:餘秋雨為你小說出版所作的序中,在老上海和新上海之間界定了一條“隱晦而漫長的路”,說你是“最早品咂此間意味並久久不肯離開的人”。你能說說這是為什麼嗎?
■:說到這個話題,很感慨,你發現嗎,我們好像經曆了好幾個朝代,你怎能相信六七十年代和今日的差異,我們是在完全相反的價值觀中顛來倒去,幻滅這個詞對於我們不是文學,是冷酷的現實。我常常想,我們這一代人是很容易頻廢虛無,我們的確有這樣的傾向,可終究是通過文學做了自我挺救。
但是,我想說,每一次的改朝換代於我們,於大城市中的小市民,都是非常具體非常尖銳,我正是在這種時代的變遷中感受個體的渺小和無能為力,我們能夠抓住也隻是記憶中那一個個生活片斷,那一個個被群體被時代覆蓋的小小的身影,我隻能通過寫作去留住曾經讓我們真實地活在其間的一切,我覺得餘秋雨老師用“隱晦而漫長的路”比喻我們城市在不同時代走過的路是再正確不過了。
關於上海
□:現在我們來談談上海。這些年你和張獻到過很多地方,在新加坡和美國工作生活過,有了一定的距離感或者說擁有不同的視距之後,你現在理解的上海和你生長其間的那個上海有何不同?
上海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樣定位的?學界前幾年有一種說法,似乎上海一度成了全世界關注的熱點,於是乎西方熱不熱不好說,我們這邊先熱起來了,一時間寫上海變成了時髦,各種關於老上海的書籍充斥書店小攤,你認為你的寫作與那些關於上海的書籍有什麼不同?
■:我在新加坡生活的一年間,新加坡最重要的華文報紙聯合早報天天有個版麵報道上海,甚至有新加坡人說,與上海比,新加坡成了小鎮。我是很吃驚這樣的比喻,因為據我觀察,就城市的現代化和文明程度應該是新加坡更高,但這恰好證明外人對於上海的美化和向往,心裏又有頗多感慨。
上海這個城市,一直很有象征意義,在不同的時代她是一正一負完全不同的形象。過去她是代表了一個有著殖民曆史、十裏洋場頗具腐蝕力的崇洋媚外的城市。是革命文化和革命意識形態批判的對象,上海的市民文化曾經萎頓了很多年。
我覺得,上海的重新崛起與一群上海史學者在文化上為上海重建聲名的努力分不開。猶記得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天,學者李天綱和許敏來我家,他們談到上海並不是個殖民城市,而是市民自治的城市時我所受到的震動,那是我第一次從學術角度得到關於上海的過去,一個真實而道地的市民社會的概念。往後他們和他們的老師唐振常,還有其他同行著書撰文,讓我們發現了一幅幅曾經被歪曲塗改的上海的真實畫麵,一個曾讓上海人壓抑的昔日上海也是有過耀人的曆史,“人或稱之曰遠東明珠,東方巴黎,是當年中國近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學者們如是說。
想起我們的長輩也是在上海長大,但是觀念和意識形態的限製,令他們對那個更加真實的過去反而諱莫如深。比如,我是在開放後的這些年才得知,我祖父以做酒吧謀生,他的酒吧因英國合夥人卷逃錢款而倒閉,他後來在跑馬廳的酒吧做酒保,為洋人打工直到上海解放。而我看到的是一個住在上海圖書館(前跑馬廳)對麵弄堂的老人,沉默寡言,從不談過去,在煤爐上為我們煮道地的西式菜肴,他用過的洋涇浜英語詞典(上麵的注音不是國際音標,而是上海話諧音)曾讓我們笑痛肚皮,可惜他已在七九年去世,沒有看到他熟悉的南京路重新繁華。
今天的市場經濟時代,上海搖身一變成了最具現代性的國際化大都市,不僅是中國,也是華人傳媒的熱門話題,這時的上海熱裏更摻雜商業廣告的成份,讓人生出反感和疑慮,往往是這樣,最熱賣的商品,最容易產生贗品,的的確確,在潮湧一般的關於上海的書籍中,有不少打著“上海”牌子的贗品,尤其是那些號稱舊上海故事的影視劇,其虛假概念已到令人作嘔的地步,整個一場上海懷舊熱潮已變成一場鬧劇。但時間是會把真品留下來的。這也正是我所追求的寫作。我筆下的上海是我的上海,故事裏的上海男女是我的親戚、鄰居、朋友,也充滿我自己的身影,我們渺小、平凡、庸常,在大城市的小屋簷下努力地生活著,創造著我們個人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