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第一天(1)(1 / 3)

人生中的許多事就像我們手掌上的生命線,握住的隻是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卻是自己無法掌控的。

這不,肖朗的朋友路一鳴專程從河南趕來找白玫,可路一鳴這個名字,她壓根兒沒有聽說過。而肖朗又是白玫的好朋友,這位不速之客於情於理也隻得接待。隻是,她自己已深陷問題的重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願意被人打擾。

“你……你就是白玫?”路一鳴見到她的那一刻,像技藝欠佳的變臉藝人,前一個表情沒有撤下,後一個表情已露出馬腳,有些無所適從。

“是啊,怎麼了?”他來找她,可兩個人照了麵誰也不認得誰。白玫感到好笑。

聽他扼要地做完自我介紹,白玫驚愕地重新打量著他。他說42歲,可看上去足有50歲了。中等偏上的身材,瘦得像剛從水深火熱的舊社會跋涉出來的。臉上的肉像被刀子片去了似的,由泛著土灰色的皮膚包裹著,顴骨顯得格外突出,兩頰凹陷得像山間盆地。若不是深陷在鏡片後的目光還算有神,白玫驀然看到這個人,肯定會被他的樣子嚇一跳。他五官端正,要不是因為脫相得厲害,也還算是蠻精神的一個人。

“肯定是哪兒出問題了。”路一鳴雖然這麼說,眼睛卻一直沒有從她的臉上挪開。

“我從來都不認識你,也不是你要找的白玫!”為了不怠慢肖朗的朋友,她盡力讓自己耐心些,態度上也熱情了幾分。

路一鳴情緒低落地說:“25歲以前,我也在天津,後來回河南創業。肖朗是我拍產品廣告時認識的。聽說他在出版社工作,便向他打聽白玫,沒想到他說跟你很熟。可一見麵,才知道我要找的白玫不是你!”

“提前交換一下照片,不就都解決了?”

“怕你不見我,提前沒讓肖朗告訴你。來到你家樓下,才讓他給你打的電話。”他的臉上寫滿了落寞,“知道白玫消息的那一刻,我還想,這小丫頭真有出息。當年那麼多文學青年,如今都銷聲匿跡了,她還堅持在這條路上走著。”

白玫打斷了他的話,不客氣地問:“如果我是你要找的人,你想做什麼?為什麼怕‘我’拒絕見你?”

路一鳴摘下眼鏡,撩起毛衣下擺擦拭上麵的霧氣,聲音有些幹澀:“有件事糾纏了我很多年,隻有找到她,了卻一樁心願,才能平複下來。這些天,這種想法更加強烈。否則——我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捂著嘴,那張沒肉的臉憋成了難看的暗紫色。他收起手絹的刹那,白玫看到手絹上沾有一絲血跡,“對不起!”他咧開嘴想笑,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沒有流出淚水的哭。

“是什麼事?有這麼嚴重嗎?”白玫預感到這裏麵一定有故事。

“我想還一樣東西,它在我手裏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寧。你們做媒體記者的認識人多,要不你幫幫我,看能不能找到她?”他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手繡荷包,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褪色。大團的紅牡丹盛開在墨綠色的緞麵上,鄉土氣息濃厚。他的手指在緞麵上摩挲,發出沙沙的響聲。裏麵的物品時而兀起,時而陷落,像是一個條形的硬物,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我很忙,怕沒有這個時間。”見他磨磨嘰嘰,遲遲沒有打開荷包,白玫的耐心被磨損得很厲害,便賣起了關子,“你不告訴我理由,我怎麼幫你?為一樁無聊的事,浪費了時間和精力,又何苦來呢!”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把寫作當做生活方式的人,一般都有強烈的好奇心,用他人的生活來彌補自己閱曆的不足,豐富自己的寫作素材,是許多作家慣常的行為。

“對不起,那我打擾您了!”他最終沒有打開荷包,站起身欲走。

白玫閃開身子,一副請便的樣子。

他黯然地走向門邊,像被不能接受的事實壓垮了一樣,眼睛裏一片黯淡,走起路來也有些搖晃。與剛進門時的風風火火,判若兩人。

送走了不速之客,白玫坐到電腦前,即使沒有可寫的東西,她每天也要寫日誌,好在寫文章時筆頭上沒有生疏感。

看透一個人,就像費了半天勁才剝開一顆堅果,卻發現裏麵的肉已經黴變,這是非常可怕的。不僅是對曾經美好幻象的完全顛覆,還是對人性裏那些弱點的又一次印證。人,一旦變得不再畏懼,是對這個世界的徹底絕望,抑或喪失了和絕望鬥爭下去的希望。

哀極衰,衰極敗。

而我,還有所畏懼,就像方才來找白玫的叫路一鳴的男人。他的畏懼,似乎是怕被陌生人窺見到自己的內心;而我,卻比他有更為複雜的一言難盡的那些……

電話響了。

白玫有些不耐煩。寫東西時不喜歡被打擾,是每個長於寫作的人的通病。見顯示的是肖朗的號碼,她惡狠狠地想,你這家夥,沒打招呼竟把我的住址告訴別人,得好生拿你試問!剛按下了接聽鍵,肖朗沙啞卻不失磁性的男中音興衝衝地招呼:“哥們兒,出來喝酒吧!”

自幾年前相識的那刻起,肖朗不容分說地喊白玫“哥們兒”。一個女人家被一個大男人“哥們兒,哥們兒”地叫,跟他接觸時,她感覺自己的性別意識也有些淡化了。她是性別意識比較強的人,從不認為做女人有什麼不好,也清楚哪些事自己做得來,哪些事永遠與自己無緣。而對橫在女人頭上的種種不公,她總會暗暗地不服氣——我們已經讓了那麼多步,幹嗎你們還要步步緊逼?為了把持住自己所擁有的那點尊嚴和權力,我絕不能做隱忍的奴隸!想歸想,隻要不觸犯她做人的底線,也都會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