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藍軒隻是認為,無論古今,這世上絕對有一種感情可以穿越生死兩茫茫的境地而恒久純粹。而這一切藍軒都信了,在龔翔的經典講述中,沒有半點摻假的成分。藍軒如同一個台階下的臣子崇拜宮殿上的君王般,對龔翔俯首帖耳。
龔翔簡直就是一個大師。
就是這些再老套不過的故事,龔翔用它們來豐富著藍軒的私人生活,用它們來交換她的如花笑靨。龔翔說:“你笑起來的樣子,像個仙女。像西周時期的褒姒,烽火戲諸侯,有著禍國殃民的殺傷力。”龔翔的嘴巴總是那麼甜,那麼會討人開心,即便是假的,藍軒都喜歡聽。心裏萌發的甜蜜竊喜,令人意亂神迷,像有一頭野獸,在胸膛裏左衝右撞。
藍軒覺著,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初戀”,更是人們常說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吧。
小鎮中心的那所中學,是全鎮唯一的中學。他們在那念高二,文科班。教室是朝北的,一年到頭都很難看到幾縷陽光進來。
龔翔是如此莽撞地闖進了文科班同學的視線,他們都這樣評論他:“他是個壞小子。”幾乎全班同學都這樣評論。
他抽煙、喝酒、遊手好閑、不務學業,睡覺是日常事務,曠課是家常便飯……同學們對於這個莽撞少年的來訪表示極大的反感,這個群體集體排斥這個不速之客。這仿佛一向沉默安詳的羊群裏,突然闖進來一匹馬,這是一個另類,一個異端。他們理所當然地排斥他,並以諸多的方式來表達。在整個班級中,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說話、與他交流,個個對他冷眼相待。“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小流氓、混混、壞東西。”他們在背後竊竊私語。“一顆老鼠屎,搞壞一鍋粥。”龔翔也強烈地感覺到這個集體對他的擠兌,甚至每個人的口水累積起來就可以把他淹死。他切膚感覺到周遭對他的敵意。他覺著生活在一個遍布地雷的叢林中。
隻有藍軒是一個例外。
藍軒原本性格內向,話語不多,像教堂修女。但那隻是她的外表,她的內心早已像一口幹涸已久的枯井,渴望著泉水滋潤。她為他的英俊所著迷,更為他的桀驁所著迷。於是她成了他最好的也恐怕是唯一的朋友。龔翔可以盡情對她蠱噪,喋喋不休地講述那些古典傳說,而不用計任何後果;而藍軒則在一旁安靜地傾聽。如同觀看黑夜裏獨自綻放的曇花一樣孤獨地燦爛著。她是全班唯一真正接納、並欣賞他的同學。
也許同學們說的沒錯,他是一個壞學生,一個吊兒郎當的壞學生。他經常偷別人家樹上的果子,經常在枯燥乏味的政治課溜之大吉,喜歡玩弄各種兵器模型而不管是否掛科,他喜歡看武俠小說,甚至有點暴力傾向……等等等等。
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小鎮來說,孩子們都是純樸乖巧的,與煙酒之類東西幾乎絕緣。但插班生龔翔卻有這惡習,經常嘴邊叼根煙,諸如“海鳥”“陽光”等牌子。整天吞雲吐霧,裝酷擺帥。煙霧彌漫,不僅危害他自己,更飄散到教室的各個角落,味道嗆人,刺激著其他同學的咽喉,於是咳嗽聲此起彼伏。這就引起同學們的公憤,他們怒目而視。目光集結,幾乎要著火。這匹害群之馬,罪大惡極,自我陶醉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影響到其他同學。龔翔此刻與整個班集體,形成了激烈的階級矛盾,以寡敵眾。藍軒預感,這階級矛盾總有一天會演變成一場武裝鬥爭。如同地主,遲早會遭到農民們的批鬥和清算。
他們當時的班主任,是個非常和藹的中年女教師,戴著厚眼鏡,姓譚。譚老師對於同學們是非常關心的,可謂無微不至。據說她早年喪子,悲痛欲絕,從此絕育。她將天然的母性情懷,轉移到每一個學生身上,乃至於每一個同學都能感覺到她溫暖親切的母愛。同學們由衷地敬愛她。她從不體罰孩子們,就算是哪個學生犯了天大錯誤,她也總是溫婉地教育他(她),用濃濃愛意去融化孩子心中的堅冰。她經常用微薄的工資去資助一些貧困學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為家貧的學生打織毛衣;在天氣漸冷的日子,送給孩子們厚厚的手套和帽子……如此這般,比任何一個真正的母親都稱職的照料著她的學生們。她在同學們的心目中,如同偉人,神聖不可侵犯。
就是這樣一位好老師,她也敏銳覺察到新來學生龔翔的種種惡習、不良傾向。學生中不斷有小報告打上來,口頭或書麵的,揭露龔翔在高二(3)班的斑斑劣跡。龔翔已然引起公憤。譚老師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她決定找機會和龔翔好好談談,讓他懸崖勒馬。
時機選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同學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譚老師找到龔翔,說:“龔翔同學,你今天晚些回去,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老師有事要和你。”聽到這句話,很多準備回家的學生們突然都停下來,互相觀望,眼神交流,傳遞著一個重要信號:班主任決定修理龔翔了,等著看好戲。
龔翔放下背包,說:“老師,有什麼事?您就在這裏說吧。”
譚老師一笑,說:“那好,我們就在這裏談,龔翔同學。”
她走到龔翔身邊,接著講:“龔翔同學,據很多同學反映,你在班上有很多不良行為,有這回事嗎?”
龔翔把頭一歪,說:“有沒有你不都看得到嗎?老師,你可以把話講清楚一點,我倒想聽聽,我到底有哪些所謂的不良行為?”
譚老師溫和地陳述:“龔翔同學,你經常遲到早退,甚至曠課,看些不該看的書,隨心所欲,在教室抽煙、喝酒,在校外玩遊戲看錄像四處瞎逛。有這些事嗎?”
“有。”龔翔點頭,肯定地回答。“是有這些事,隻是我不明白,做喜歡做的事,怎麼就錯了?而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一定非得要做?這難道就是道理嗎?這就叫學習嗎?不可思議!”
他話語中濃烈的火藥味,讓在場的所有同學都深深察覺。這個不知好歹的插班生,居然膽大包天頂撞同學們心中的偉人,這讓大夥兒怒火暗生。所有同學都將深藏已久的怒火,頃刻爆發出來。一個瘦高個首先發難:“你這個小混混,做錯了事你還有理?沒錯,做什麼是你的自由,別人無權去幹涉。但你影響到了大家的正常學習,這就是你的錯!你不知悔改還口出狂言、頂撞老師,真是一點教養都沒有!”立刻有個同學響應:“臭小子,你做什麼事我們不想管、也沒興趣管!就算你退學了也沒人管,但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影響到我們的正常學習,影響極壞,我們就不得不說、不得不管!”很快,更多的人加入到批鬥隊伍。各種聲淚俱下的批鬥批判馬上火線升級。叫罵聲聚焦到一起,聲勢浩大,仿佛交響樂章。群眾忍耐已久的憤怒終於找到個缺口爆發出來。
戰爭打響了。
他無心迎戰。迅速收起書包,揚長而去。
龔翔就是一個人民公敵。
這個五毒俱全的家夥,現在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理他,甚至溫柔和藹的譚老師,都對他相當失望。因為他的傲慢、偏執、自以為是……總之,他成了這個一個真正的異數。沒有人願意理他,他也好像不想去搭理其他人。他仿佛隻是生活在自己構建的獨立王國裏,自己是國王,又是臣民,是貴族,亦是奴隸,我行我素,與世隔絕。
除了藍軒,又有誰願意去接近這個家夥呢?
他們都說藍軒是個怪孩子,但藍軒知道自己不是。藍軒有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她雖然會被別人看成是略帶神經質的女孩,但是,她絕對相信自己的直覺。藍軒對於任何事物有著天才般的預感力。任何一件東西,隻要看上一眼,就會知道自己是否喜歡。比如貓、比如菊花,比如秋日窗台上的暖暖陽光,比如父親……隻要一看見,就會撕心裂肺的愛上。任何事物,她隻要一旦愛上,就會投入全身心的激情和力氣。
對於龔翔,也是同樣的。
在眾人眼裏,龔翔是個罪行累累的壞孩子,可在藍軒眼裏,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王子。她對他懷抱著一種好奇、愛戀、崇拜,三者相糅合的複雜情感。譬如說,同學們認為龔翔上課時睡覺的樣子像個流浪漢,可藍軒卻覺得:他倚在課桌上酒窩淺顯的表情,非常性感。
藍軒還在猜測著他身上隱藏的故事,還有他尚未講完的傳說,都需要長時間去品味。
藍軒絕對是中了毒。
也許,這就是人們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自從那次批鬥事件後,龔翔變得更加孤僻、更是獨來獨往。除了藍軒,他幾乎沒有別的朋友。
有一個周末,他走到藍軒的旁邊,說:“藍軒,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們一起去。”
藍軒問:“去什麼地方?那麼神秘兮兮。”
他說:“你不用問那麼多,隻需要跟我走。”
她注視著他明如銅鏡的眼眸,倒映著整個世界。她點頭應允,說:“好,龔翔,我們一起走。你去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你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哪怕是人間地獄,生死兩茫茫,我們也要在一起。因為你是我的致命情人。
一路上,龔翔騎著黑色自行車疾馳如電,在原野上自由穿梭。藍軒坐在後麵,覺得兩旁風聲轟鳴,吹散她的頭發,如同刀割般噝噝作響。坐在他的身後有如飛馳,他帶著她穿越田野、村莊、飛鳥走獸和男人女人驚異的眼神。在風聲鶴唳中她沙啞地說:“龔翔,你騎得太快了,風好大,吹得我的臉好痛。”他回答:“藍軒,如果你覺得冷,就抱緊我,不要掙脫,臉貼在我的後背,就不會冷。”於是她用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身,不敢放鬆,臉頰貼在他的後背,緊挨衣衫,觸碰到他結實的肌肉。他的體溫是多麼暖和,和父親一樣,讓藍軒深切感覺到安全、穩定、踏實。
已經不記得騎了多久,龔翔把她載到一個林子裏,然後停下,換成步行,牽著她的手走到一個水庫旁。他指著微瀾的湖水、和水中遊弋的魚,說:“藍軒,你看,多美!”藍軒說:“是啊,它們,好美。”
她第一次認真地感知,水波蕩漾、魚遊水中,它們是那樣的美。他拉著她坐下,坐在草地上。他專注地看著她的眉眼和發梢。她不禁羞怯地低下頭。他說:“藍軒,你知道嗎?大自然為什麼那麼美?”藍軒一臉窘狀,不知所措的說:“不知道!”
他解釋道:“花草樹木、飛鳥遊魚,萬物各歸其主,自由無往,而沒有任何羈絆去拘束它們。因為自由,所以快樂,所以才會展現出最美的狀態。”
她詫異道:“是這樣嗎?聽你這麼說,好像你不自由,不快樂一樣?”
龔翔歎口氣,說:“我一點都不自由,更談不上快樂了。”
她好奇地說:“為什麼?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自由,世事都有它的規則。自由是相對的,在環境允許的情況下,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而生活中的快樂,都是要靠自己去製造和尋找。知足常樂,自然每天過得開心。”
可是龔翔斷然反駁:“不,我討厭那些規則,它們讓我感到虛假,就像政治課本上的那些教條,分明是些假大空,可為什麼卻要強迫灌輸給我們?我需要的是自由,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飛鳥翱翔天空,遊魚穿行水中,一切都是因為自由。”
而藍軒坐在一旁安靜地傾聽,沉默不語,沒有作答。
藍天碧水,樹木盡情舒展,遮天蔽日。浩瀚山林中飛鳥走獸,自由穿梭。他和她坐在水庫邊的草地上,緊緊相依。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口琴,墨綠色的,送到唇邊。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還會吹一口動聽的口琴。琴聲淡雅,如同清澗流水動人地從他口中傳遞出來。那是一首古典風格的曲子,仔細聆聽,如同漢朝的采薇女子在采曼陀花。一曲完畢,藍軒才從中驚醒。藍軒癡癡地看著龔翔,看著她心中的偶像,一臉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