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東路。驟然飛散的鴿子。一束獨自開放的玫瑰花。無人陪伴的七夕節。藍軒一個人過。
穿過呼嘯車流,穿過熙攘人群,穿過街道的直線或轉角,暮鍾聲迅疾地撞擊藍軒的耳膜。來自佑民寺的暮鍾聲,雄渾大氣,每天黃昏六點都會準時敲響。在這個發展迅速、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國際化大都市,暮鍾代替了鬧鍾,給紛擾的人群以時間的提示。
藍軒在廣場的另一端,埋下頭,傾聽屬於這個城市的特定音符。從西邊傳過來,聲聲斷斷,震徹周遭,驚起一群飛鳥驚恐地飛散,向著比瞳仁更黑的黑夜飛散。而藍軒如同孤兒蹲在廣場邊上,茫然看它們飛過的去向,掠過高樓、逐一散場。她照例點起一根未來牌香煙,獨自沉迷。任煙霧漫過臉龐,等燈光照射過來,她眼睛裏就倒映出這個城市的影子。
此時,身邊走過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紮著馬尾辮,臉蛋紅撲撲的,非常漂亮。
小女孩手捧一簇鮮花,對藍軒說:“阿姨,今天是七夕情人節,買一束花吧,很便宜的,才兩塊錢一束。”
一個可愛至極的小女孩,圓圓的臉蛋在路燈照耀下透著紅潤的光,怎麼忍心拒絕?
藍軒說:“小妹妹,給阿姨來一束玫瑰吧。”
小女孩抽出一朵花遞給藍軒,歡喜至極。
藍軒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送到她手上,說:“不要找了。”
小女孩乖巧地說:“謝謝阿姨!”
臨走的時候,藍軒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稚嫩而芬芳的香味,是孩子獨有的香味。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藍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經也和她一樣年幼、幹淨可愛、招人喜愛。藍軒更想,如果女兒沒死,也該和她一般大了,在身邊歡呼雀躍,環繞左右,該是怎樣的幸福?想到這裏,不禁淚如泉湧。
深圳。深圳。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九年。在這九年,藍軒親眼目睹、並親身體驗著這個城市的悲歡離合。每一棟拔節生長的高樓,它背後四處張望的麵孔。而子夜街頭,華燈燈下,有多少雙迷惘的眼睛?藍軒記得剛來深圳的時候,忠孝東路還是一片貧民區。挖掘機轟鳴,鏟平了那些老掉牙的老房子;成群的建築工人,挑著水泥和石灰箭步如飛;油頭粉麵的開發商,嫻熟地吐痰;西裝革履的官員,大腹便便來回著指點。灰塵彌漫街道,城市上空蒙上煙霾。整裝待發的高樓,如同**中的嬰兒,蠢蠢欲動,等待分娩。而如今,深圳越來越美,這年輕的城市、如正當盛年的女人,顯現出萬種風情,舉手投足,都充滿魅力。忠孝東路,已經成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步行街,全球最流行的音樂、電影、時尚元素,遍地開花。動感的夜店,聚集著年輕的男男女女,搖頭晃腰,像一場永不散席的,夜宴。
第一章少女懷春
很小時,藍軒是一個溫馴的孩子,在父親眼裏,藍軒沉默寡言,時常眉宇深鎖。記憶裏,年少的歲月南方總是多雨,糾纏著杜鵑花盛開和馬尾草枯榮的味道,飛短流長。潮濕的雨水中藍軒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她單薄的身體,在南方多情善變的天氣中蓬勃成長。
年少時,藍軒喜歡在雨天眺望遠方,站在閣樓上,手緊緊扶梯,看漫天雨水擊打原野。屋簷上掉下雨點,落在她頭上,很冷。父親就會過來拍拍她肩膀,說:“藍軒,回屋吧,雨越下越大,淋到你身上,衣服都濕了,趕快回屋,不然會著涼的!”藍軒點頭,說:“好,我馬上回屋去。”她甚至能感覺父親手心上的掌紋,都幾乎與自己雷同。藍軒身上流淌著父親二分之一的血液。父女倆一樣寡言少語,甚至輕微憂鬱。
藍軒自幼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
父親是她全世界唯一的親人。
在藍軒的記憶裏,小鎮總是蒙著一層厚厚霧氣,淹沒著浩瀚山林,時常百米之外難見人影。霧色天氣裏,藍軒喜歡獨自漫步小鎮。小鎮如同一座孤島,有點與世隔絕,與外界聯係甚少。藍軒清楚地記得,1999年,鎮上有座機電話的人家都寥寥無幾。小鎮的鄉親天高皇帝遠,對外界了無所知,亦無興趣去探索。同樣,外界也似乎淡忘了小鎮的存在,少有的聯係來源於郵遞員隔幾天才送一次的信件。江南丘陵、贛西梯田,流連著鄉民耕田種菜的身影。
小鎮本來寂寂無名,但不知什麼時候有一位大作家興致所至,無意間來到這裏,被小鎮美景迷倒,風騷頓起,於是文興大發,回去後寫了篇美文發表在省報上,隨即引起轟動。文章寫得文采飛揚,別有風韻,該作家又名聲在外。於是,小鎮一夜間暴得大名,引無數人心馳神往。很快,有無數遊客、考古家、油頭粉麵的商人和大腹便便的官員,前赴後繼來到小鎮。或獵奇,或考察,或遊玩,或尋找創作靈感。小鎮很快被精於炒作的當地縣政府開發成旅遊勝地,且被加冕為“中國最美的鄉村”。遊客紛至遝來,小鎮昔日的寧靜一去不返。
小鎮的東郊河邊,有一個破舊的關公廟。
由於年久失修,關公廟殘損不全,香火寂寥,窗灰厚得可以寫甲骨文。可不知什麼時候起,廟裏住進了一戶人家。有一次,藍軒去廟旁邊玩耍,就看到了這戶外來人家。一對年屆不惑的中年夫妻,攜帶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中年夫妻可能是由於長年漂泊的原因,眉眼上分明烙印著滄桑,很是憔悴。男孩與藍軒年紀相仿,倒是長得清秀。他說話的聲音很細柔清脆,清脆得仿佛能擰出濕漉漉的水。從他們的口音中,明顯可以判斷是外地人。藍軒由此判斷,他們應該是從外麵逃難來到這裏的。
或許是那個年齡段獨有的心理,又或許是藍軒的性格使然。
藍軒對那個外來家庭背後的隱秘充滿了好奇,而且一廂情願地猜測著他們的履曆。可能是仇家追殺?可能是躲債逃離?或者是遭遇洪水災荒?還是厭倦了故土遠走他鄉隻為換一個環境?……凡此種種,都是藍軒一個人大膽的想象。年少的藍軒總是喜歡陷入於無端的想象和猜測中,信馬由韁,樂此不彼。那個家庭撲朔迷離的過往已經難以考究,但落戶小鎮的事實就在眼前。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聽著他們難懂的口音,這種既疏離又遙遠的神秘感,讓藍軒無限癡迷。
“龔翔。”那個中年女人叫她的孩子。於是藍軒從而得知男孩的名字叫做龔翔。女人在門口晾衣服的時候,突然神情惆悵地問:“龔翔,我們離家有多久了?”男孩扣著手指算了算,然後回答:“三個月了,媽,我們離家正好三個月了。”女人低頭歎口氣,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一晃三個月又過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蘇州?這些年一直都在到處漂,這種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太希望能安定下來過日子了。”男孩欣然一笑,安慰她,說:“媽,不要想太多,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生活總會安頓下來,也許我們就會在這裏,紮下根。”
女人受他的樂觀心態感染,也露出了欣然笑容。
從那個家庭入駐小鎮那一刻起,藍軒就成了他生活的旁觀者、參與者、肇事者。
之後,更令藍軒驚奇的是,這個男孩子,竟成了她的同班同學。
他插班到了她所在的文科班上。
藍軒對這個英俊少年充滿了好感。為了接近他,藍軒蓄意製造了一個小小“陰謀”。
一個星期六放學的下午,藍軒鼓起勇氣叫他:“那位新來的同學,龔翔。聽說,你的作文寫得很好,能把你的作文本借過來,供我學習一下嗎?”
龔翔回頭,驀然道:“我作文寫得一塌糊塗,差得要命。但是,據我所知,你是我們班的尖子生。我倒是想拜讀一下你的作文,讓我學習學習,以提高水平呢。”藍軒歡快地答應,從書包裏抽出來遞給他,說:“隨便亂寫的,很差,多多批評。”龔翔笑道:“你不僅人長得漂亮,心也那麼好。人還這麼謙遜,真是難得。”
他說她長得漂亮。藍軒心中竊喜,春心蕩漾。
他們的交往,就這樣從借作文本開始,水到渠成。
藍軒其實是個性格內向的孩子,敢於主動出擊,實屬鼓足勇氣。而龔翔,卻外向開朗,總是喋喋不休、有說不完的話。這樣的結果是,龔翔成了一個滔滔不絕的表達者,而藍軒卻成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傾聽者。龔翔用他綿柔的江浙口音對藍軒溫情訴說:“藍軒,你是我這一輩子遇見的最可愛的女孩子,紮一頭漂亮的馬尾辮,就是隨便穿一件簡單格子的棉襖,都是那樣好看。”藍軒不知道他的話是虛偽的奉承,還是真心的讚美?縱使是假的,藍軒依然願意被這種謊言所蒙蔽、麻醉。藍軒聽完,隻是靠在長滿青苔的牆壁邊,笑一笑,並不作答。
然後,藍軒問他:“你老家是哪裏啊?”
他說:“蘇州,蘇州。”
一個陰雨連綿,楊柳低垂的江淮古城。有著眾多園林和樓閣,很有曆史文化底蘊。溫柔如玉的女子擅長編織各種美麗的錦繡,水邊常有賣弄風騷的詩人填詞作賦,亭子邊常有畫家揮毫灑墨。多少年來,這個城市發生了多少動人故事、奉獻了多少美妙詩詞、流傳出多少膾炙人口的鴻篇名劇。《梁祝》,《孔雀東南飛》,《西廂記》,《唐伯虎點秋香》……如同白發魔女,魅力亙古不絕。
說起蘇州,龔翔頓時眉飛色舞。他說:“蘇州,你知道嗎?蘇州,你想要去那裏嗎?”
藍軒問他:“蘇州在哪裏啊?”
他用手指比劃,仿佛繪製一張臨時地圖,說:“在太陽升起的方向,向東,一直向東,沿著長江,快到入海口的地方再靠北一點,就是蘇州了。”然後又說:“藍軒,你有沒有聽過夫差和勾踐的故事,在久遠的春秋時期,他們爭雄稱霸。”
藍軒在曆史書上早就看過,卻故意說:“沒有。”
於是龔翔又對藍軒講起那些久遠年代的故事,神采飛揚……一切跟蘇州有關的故事都會從他口中綿綿不絕地講訴出來。藍軒的心弦被緊緊牽住,隨著故事情節一起跌宕起伏。年少的藍軒很驚異為什麼龔翔會講那麼多動人的故事。是因為蘇州本來是曆史豐厚?還是因為龔翔記憶力驚人?抑或,他是為哄她開心而刻意去杜撰的各種故事?當然,這些已經無法知道答案,也許,有些東西永遠都是謎。但是這並不重要。藍軒隻知道在他的討好下,她很開心,很開心。
至今藍軒仍然記得,龔翔對她講過的所有故事,記憶最深刻的莫過於範蠡和西施的故事。其實有關於範和西的故事,藍軒早就在曆史書上讀過。但讀歸讀,聽歸聽,由龔翔嘴裏講述出來的感覺,又完全不一樣。當那個古典老套、毫無新意的故事被重新講起,藍軒不禁湧出淚水。他講得投入,她聽得入神。她們的默契天衣無縫。配合著他一波三折的講述,她的眼淚總是會不適時機地滑落。不知是年輕的姑娘本身就容易感動,還是龔翔的講述能力太突出,在故事講完後,藍軒的淚水總是廉價地奔湧而出。
她說:“如果我是西施,我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他說:“是嗎?”
她說:“愛情更多時候是一種付出,一種犧牲,為了對方,寧可委屈自己。”
他說:“就算奉獻自己的身體給別的男人糟蹋,也在所不惜嗎?”
她說:“西施為了護衛越國,為了拯救勾踐,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幫助範蠡實現政治理想,而付出了自己,是值得的。為所愛的人犧牲一下自己身體,又算得了什麼?何況,最後,範蠡和西施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多麼幸福。”
他說:“如果我愛一個人,就不會讓任何一個男的動她半根頭發,否則,我就宰了那個男的!”
她說:“也許,愛情是自私的。但為對方交心交肺犧牲自己,才更博大。”
他笑而不答。其實,不管愛情是自私還是無私,都是古人的事情,範蠡西施,與自己又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