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有一對細長的眼睛,眉毛清淡,顴骨高聳。在《紐約客》的那幅插畫上,她就像美國人眼中的花木蘭——何偉在那篇文章中講述了她前往深圳打工的故事。她的名字來自《呼嘯山莊》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1996年,她是涪陵師範學院英文係三年級的學生。她說:“何偉上第一堂課時,我們就喜歡上了他。但第二天,亞當又來給我們上課,我們好像就更喜歡亞當——他又高又帥。”亞當是另一個和平工作團誌願者。但幾堂課之後,她又變了:“何偉每一次給我們的作業批複,都非常認真,而且每個人都不一樣。”
艾米莉也是何偉在涪陵第一個注意到的女生。她聰明敏感,和其他學生不太一樣。在她畢業後去深圳工作的那段時間,她偶爾會給何偉打電話、寫信。他們像朋友一樣保持著聯係。幾年後,在何偉的第二本書《甲骨文》中,艾米莉的故事是最令人動容的部分。
今年春天的一個午後,我在涪陵見到她。我們坐在山頂上的一個公園,俯瞰著長江和整個市區。她前幾天剛見了一次何偉。他們沿著江邊散步,去新建的白鶴梁博物館逛了逛,談論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化。何偉問她為什麼要從深圳回來。她說,在深圳也許思想會自由一些,但回到涪陵,她也許可以改變一些東西。她如今在涪陵一家小學當老師。對於這些學生的選擇,何偉幾乎從來不給出確定的建議。“但每當我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時,我首先會想到他。”艾米莉告訴我,“和他談話之後,事情似乎就明朗起來。”
在北京居住時,何偉偶爾會回涪陵一趟,沿江順流而下。在2002年的一次返鄉(他常說這裏是他的第二故鄉)旅途中,他寫道:“許多東西都發生了變化……移民城已大有進展,地貌明顯地劃分為過去和未來,在江岸附近,舊的濱江城鎮和村莊幾乎沒有任何改善的跡象,破損的磚、肮髒的瓷磚,布滿塵垢的街道,但新城區由水泥白瓷磚建造而成,高高坐落在河流上方的山丘上。”
僅僅4年,涪陵幾乎變了模樣。在《江城》裏,何偉對涪陵的第一印象是那些開辟成梯田的山丘,他注意到人們如何改變大地,將它開墾成一階一階令人眼花繚亂的水稻田。他用一種巨細無遺的方式去描述涪陵城裏的大小人事,就像Gay Talese筆下的紐約,那些石階上的理發師、補鞋匠、道教算命師、牙醫地攤,還有那個定期擺攤的江湖遊醫。他以好奇的眼光敘述這一切。
在涪陵的第二年,當新鮮感和少許的挫敗感過去之後,何偉開始習慣這裏的生活。一星期的每一天,一天的每個時候,他在城裏都有例行的活動。早上,他會去南門山,坐在公園裏看著這個城市醒過來。到了周二下午,他會找那個本地攝影師聊會兒天,然後去望州公園。周一晚上,他去中山路熱鬧的街道閑逛。而在星期天,他去附近唯一的教堂,和神父聊天,漫步到舊城區,看著鐵匠在河邊工作。在涪陵,人們已經習慣這個美國人到處晃蕩。
但對何偉來說,他更多的樂趣和美好回憶都在學校。起初,他從美國帶來的一切都令學生印象深刻:他老是帶著一瓶水上課,總是喜歡在教室走來走去,他上課居然隨隨便便搔癢,他笑起來的聲音也那麼可笑,至於那隻洋鼻子,它的長度和挺直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何偉喜歡看到學生們提到這一切。他說:“我簡直想不出,有哪一種工作比我的更好。”
在涪陵,何偉從未放棄他最初到這裏來的動機。他相信這兩年的經驗,會讓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他希望寫作這件事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他用心觀察,勤做筆記。最後,當他覺得準備好了,就動筆寫。
1998年,何偉回到美國。在密蘇裏州父母的家裏,他花了將近5個月的時間寫完《江城》。每一天,他早早動筆,很晚收筆,記憶驅使他加速寫作,他擔心自己會失去涪陵生活的新鮮感。在這個過程中,他對這本書從未失去信心。盡管他已經感覺到某些壓力,沒多少存款,也找不到工作,他29歲還和父母住在一起,但他一直試圖專注在寫作上。
但寫完後,一連好幾個星期,何偉什麼都幹不了。兩年的涪陵生活和持續的緊張寫作讓他筋疲力盡。未來仍是不確定的。他後來告訴我:“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非常沮喪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