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四下有沒有外人,這才支在案台飄著腳往菜老耳朵裏送話。“菜爺,告訴您,太原王不行了。”
“真的假的?”菜天順反應的幹淨利落,飽含驚詫之情,正好呼應了藥店老板一顆奔放外泄的心。“那還有假?我剛從那兒出來,這一兩天的事,禦醫都這麼說。”
“哎呦,”菜老陷入沉思,他這個年紀最怕死,完全跟藥店老板的喜慶勁兒不同,“可真夠年輕的,剛四十出頭吧?”劉高春熱情的回應他,“唉,整個人瘦的皮包骨,跟老頭兒似的。再說先皇不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嗎,不新鮮。”
“他們這輩子可是享福了。”菜老癟著嘴的羨慕,老劉意見有所不同,源自他的職業素養,“不能這麼說,日子過的那麼好有什麼用?會短命。”
“是這個理兒,身板比什麼都重要。他王爺總想著國家大事,肯定是累壞了身子。”菜老對藥店老板的理論很折服,要不也不會到他家來買藥。他還在想著這件事,雖然事不關己,還是有震動,相似的問題:年紀、病、老折磨他的心智。這時藥店老板好心的提醒他,又趴上來,“您家大公子還不活動活動,他是太原王的人吧?”菜老極有尊嚴的推諉,“不盡是,是小王爺慕容語推薦的,作了給事。”
“那還不是一樣,”老劉可是完全為了菜老好,“我說老朋友,這太原王一倒,樹倒猢猻散,給事大人可得趕緊找好下家,”他扔進嘴去一撮遺落在櫃台上的草藥碴,(怪不得他能自稱百病不侵)意味深長的瞅著局促不安的菜老。
“這得靠誰呀?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麼好交際,劉老板,您有什麼指點?”
“指點算不上,”他略帶謙虛的說,“現在主政的可是太傅上庸王慕容評大人,兩朝元老,皇上的叔爺爺,輩份上也是這個。”他比劃著指頭代為說明。
“可咱們家小姓出身,沒有門路啊!這還是靠小王爺推薦給太原王,才被破格提升,這上庸王是多大的人物,咱們輕易進不去。”菜老是真為難。把老劉給急得,直搓手,“還要人介紹?誰不知道上庸王好這個?”他又作手勢語言,這回是另外一種。小聲的說,“給他再多他都嫌不夠,千萬別舍不得,還是給事大人的前程要緊。當了官,一切不都好說嘛。要是能撈上侍候皇上的差事,隨便一個賞你們幾輩子也吃不完。”菜老心動了,忙說,“是這樣。”馬上行動起來,一方麵為了兒子,另一方麵也為繼續傳揚這個超級大新聞。老劉又被孤零零扔下,接著等可以分享心事的知心人。
還得再找一人,因為藥店老板總算是有些產業,不屑與市井小民交結,那隻能通過另一個角色剛入鄴城不幾天就被請去府裏的新鮮人讓大眾說說話,傳達一下他們的心聲。他的醫術比街麵上擺攤的二等道醫好不了多少,隻是因為初來乍到,就被無頭蒼蠅亂投醫的家人給找了去,從外地的草堂一下登堂入室,為大燕國的第一王爺看病。即使是禦醫,他也要與之爭辯、分個高低。回到客棧,就像剛做了一場升官發財娶媳婦的美夢,客棧老板大聲聲討他欠的房錢,他才確認是真的發生了,轉手繳了剛入手的診金,對收錢的賬房暗藏先機的說,“太原王大王爺不行了。”他強調一個“大”字,是因為他還不清楚府裏的兩位王爺的關係,那個小的在會診中搗亂,總拖進什麼都不懂的人參診。
“不會吧!”賬房大聲喊,“太原王不行了!”他做慣了靠嗓子吃飯的職業,對再隱私的事也會這麼處理的。新鮮人心想客棧裏坐著的人一定都聽見了,可是他很傲氣,故意表現的對知道這麼大的事情滿不在乎。
趁他揚下巴之際交待一下店裏的人,除了老板、樓上的老板娘不算,夥計,賬房外,還有一夥餓極了的馬夫。店兒小,招待的都是中下等的小老百姓。因為是傍晚,投宿的客人還沒到時間下來吃飯,隻有運貨的馬夫,剛賣了極大的苦力,在這邊用粗飯濁酒填補。
他們顯然聽到了消息,正在竊竊私語,“太原王一走,我們燕國,唉——”,“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你操什麼心?”“我看太原王是活活累死的,真是一點沒閑著,比死去的皇上還忙。就是鐵打的也熬不住。”一個邋遢黑胡子的老漢聲音高一點,“太原王可是好人,有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語音停頓了一閃,立刻又恢複熱鬧,各人意見不同嘛。
一個跑過遠路的馬夫剛剛被人辭退,加入到低賤者的行業,心裏正不舒服,對坐在身邊的同事低聲說氣話,“受恩惠咱們也沒過好,不過是勒緊了褲腰就說飽。我聽說秦國才叫富。”他是聽以前的主人說的,就因為接觸過上層社會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優勢的。“別說這個,”同伴們打斷他,怕他惹事。幾個人借酒胡鬧了一通,不再提這個話題。
這時坐在角落裏的瘦杆子漢子突然大喊,“聽說太原王還沒有孫子,他歿了,我去給他當孫子,給他兒子當兒子。”他又灌下一口,顯然已經醉了。“我也去!”店裏的一個夥計也高聲應道,他是故意討笑,“給太原王當孫子,不丟人。”接著他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幾乎全部的人都被逗樂了,店裏是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因為有了新的談資而生機勃勃。
五、寂靜的原野
我快死了,甚至能聽到悠遠的呼喚,呼喚我到田野裏去。——劇中人二
慕容恪醒得很早,因為他聽到了一種微弱的呼喚,呼喚他到田野裏去。白白的窗紙在初晨時分發出青色的亮光,像是特地給他準備好的,要他與這個世界好好的告別。“是的,我,就要死了。”這句話又在他耳朵裏響了一遍,隱隱的隨著他的嘴形浮現出“總算完了”的微笑。他還像往常一樣擺出一副要解決很多事的樣子。今天五月壬辰,他的日程也不少,第一件事,就是與自己算賬。
他承認自己很懦弱,而且知道一旦承認一次,以後這種感覺就會接踵而來,頻頻出現,最終讓自己更加軟弱,不堪一擊。早年對父親、後來對二哥的一味服從,從來沒表達過自己的真實想法,讓大伯枉死,最後這件是他一直責備自己的,作總結性發言時輕而易舉的想到它。妻子的死對自己的影響很大,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是為了別人活著,隻有在妻子身上,他感受到心靈相惜的快樂,她一走,自己所有的生活主動權完全放棄。尤其是家庭的責任,照顧母親,教育孩子,自己再沒上過心,也很難真正去關心他們。因為一旦碰觸家庭之情,就會回到永無止境的痛苦和絕望中去,那是他不能忍受的,所以他寧願選擇無情,投身國事。即使是國事他也不是沒有應該指摘的地方,宣英和道明的矛盾,自己從來沒說上話,隻是想調節平息,從來沒從根本上幫助過道明,弟妹的慘死他也有責任。宣英死後自己雖然擁有了一部分權利,卻連可憐的李績都沒保住,他不過一時直言遭到皇上的忌恨,本想為國家效力,結果隻能憂鬱而死。他承認站在叔叔的立場上,自己本該勸勸皇上,讓他不要小肚雞腸,更不該存有報複之心,李績算是枉死了。攻克廣固後僻閭蔚的死,是自己沒有調查,即使是近期攻克金庸後沈勁的死,他也應該負絕大部分責任。他覺得他們越是表現的剛強,身邊越是有人想讓他們死,好像成心取笑、嘲諷一樣,而自己則一次又一次的屈從於這種不正當的力量。他常常在想,如果謝香在的話,絕對不會任由這些發生。
房門開了,是仆婢拿洗臉水進來,雖然他不起床,也是要擦手擦臉。他試圖抬動雙臂,真的沒有力氣了。任由溫濕的水浸過眼睛、鼻子、嘴巴、手心、指甲,他反而感到渾身幹巴巴。不一會兒,又端飯來,後麵跟著母親,太妃隻是想看他吃飯,怕是這個請求,也已經很難滿足。玄恭想表現的好點,動起瘦弱的身子,太妃上前扶住,重新鬆了枕頭,他想笑笑,向母親表示感謝,臉上是僵住了,隻有希望的眼睛還在動。“媽——媽,”他吐出這兩字竟花了那麼大力氣。
太妃坐到床頭上來,端著熱粥一口一口的吹才送到兒子嘴裏,兒子的口張得很小,幾乎是咬住了勺子,湯汁順著嘴角留下,侍婢忙用手巾擦去。太妃放下碗,用手握住嘴,眼淚早就流幹了的又落下來。為夏日的清晨增添一點濕潤。
“叫他們進來吧,”玄恭突然很輕鬆的說。好像病已經全好了。他望著門外侍立的永和和楷兒、紹兒、肅兒和他們的李媽媽。雖然他說的輕鬆,但是因為沒有力氣,隻有聚精會神的太妃聽到了,她示意永和他們進來,都聚到他床前。
他首先望著兒子們,“你們要聽話,”好像他們還沒長大,“奶奶、叔叔、李媽媽都是你們應該尊敬的人,作為你們的父親我很慚愧,沒有好好教養你們,你們的品行即使真有什麼可以稱道的也完全是他們的功勞。”他說了很多,需要歇一陣,半張著嘴,眼睛無力。
“四哥,”他聽到小弟永和的嗚咽,他跟自己的孩子一樣,是謝香把他帶大的。那張年輕而有生氣的臉,讓他感到欣慰,所以他放開胸懷,巍然一笑,安詳、燦爛的感動了所有人。
正在此時,一個離散的高音喊道,“皇上駕到!”人群散開了形,金燦燦的皇上躊躇滿誌,一搖一擺的占據了潔白的床沿,侍婢把太原王用不太粗野的形態扶起來,彎腰給皇上行禮,使出最後的心力喊,“未能迎接聖駕,請贖罪。”皇上也迎上來,笑嘻嘻的說,“叔父病了,就不要行禮了。”自己坐在太妃剛才的位置,倒是不拘謹。
“臣請奏,”王爺早已想好了說辭,隻等把它倒出來。一吐為快,不等皇上的應許,就徑直的說,“吳王的才能是我的十倍,先帝因為長幼次序才重用了我。請皇上在我死後,把國家重任交給他。”人群裏有人動了,但他看不清。隻想從皇上那兒得到確認的消息。皇上照樣微笑,“叔王嚴重了,您很快就會好起來,國家大事暫時就不要再操心。”太原王激動的彎下身,他原來是靠兩個侍婢才支撐著的。“皇上,臣惶恐。如今大業未成,秦晉兩國虎視眈眈,老臣實在是有心無力,”他落淚,“如果能把國事托付給吳王,臣死也瞑目。見了先帝,也可以稱盡力了。”倒在皇上臂彎裏,他聲淚俱下。這時後麵站著的人中的一個撲倒在他麵前,大聲叫,“四哥。”
透過淚陣和聲音的雙重作用,太原王發現跪著的正是吳王,看到他來,總算放心了。他把皇上的手拖向吳王那邊的方向,動作沒有完成,突然臉色變了,向後倒回保護,一個宮人在皇上的耳邊說什麼,皇上起身告辭,“叔王好好休息,朕先回宮了。”黑壓壓的一屋子恭送皇上。吳王到最後也沒觸到皇上的手,他沒那個膽量主動去握。
太原王歇了一陣,屋裏又安靜了,才示意侍婢請吳王來。他們都沒走,一直都在外廳裏,隻是因為很安靜和太原王視力不清的原因才沒意識到。他從緊握自己的手判斷是他的好兄弟來了,“道明,”他深情的喊一聲。“我把,孩子們,托付,給你,楷兒。”另一隻手也趕緊來,他聽到哭泣聲叫他,“父親,”開心的握著他們靠回去,他的手裏又大又鬆,一會兒就鬆手喊道,“母親,”太妃一直倚在小兒子身上,被抬過來,他聽到兒子用微弱的聲音說,“讓他們,出去。”大家都走了,連一直扶在一旁的侍婢,望著躺在床上幹枯的兒子,太妃好像已經失去愛子般的痛心,“媽媽,”太妃要低下身才能聽到。“謝香,好累。”講完這句話,他整張臉都舒展開,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太妃受驚的打量她,一張小時候,就愛紅的臉延展到了脖子,那張睡得香甜的臉,像一隻潔白的羔羊,呈奉給上天,如飄動的雲彩一樣。
玄恭睡著了,自己正年輕,穿著很多年前的那件常衣,粗布拉碴的,可是年輕多好啊!他一陣小跑,跑到一個林子裏,四處眺望,他在找什麼呢?清脆的鳥叫聲,涔涔的溪流水、高大的樹木還有水邊的野花都不是。他一路小跑,驚起了暗藏的山雞,它們從他腿下飛起來,五顏六色,跳躍閃爍,他終於停下,因為他找到了。
一個女孩靠著一顆大樹下睡著,半躺在青色的草皮上,她上麵有歡鳥在唱歌。玄恭靜靜的靠近輕輕的撫mo她的臉,她的肩膀。她雙目緊閉露出笑意,美夢讓她輕鬆。她緊俏的嘴巴噘著,像要吻一顆桃子。一隻手鬆誇誇的搭在另一側的肩上,像往常一樣。結在胸口處的粉紅色的長絲帶一直拖到地,從她的胸前、膝蓋漫到草地很遠,粉綠相映,煞是好看。玄恭執起絲帶的一頭,靜靜的坐下去,這才發現身邊的女孩穿了一件極美麗的衣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式樣、這種顏色,紅透著紺,又有些紫氣。胸口和袖口繡有濃密的花邊,同色的褶裙,沒有玉石、也沒有穿羊皮小靴,而是穿著一雙錦製繡花鞋,軟軟的從裙下露出一截鞋頭。“這可不是她的風格,等她醒來要好好取笑她一番。”他想到。可是他哪裏舍得,連叫醒她都不肯。自己倒在一旁,在樹的另一側,靠近她,執著那絲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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