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皇嫂
可足渾太後心裏憤憤不平。這天下到底是誰家的?皇上在位七年,受製七年。現在十七歲成人總該還政了吧,太宰、太傅還是不肯鬆手。何況討厭的吳王手握重兵,像是一根針紮在太後的後背,“他有太宰作高靠山,萬一哪天造起反來,可如何是好。”以前把自己的妹子婉儀嫁給他,沒想到她完全不頂用,連個丈夫都栓不住,被留在鄴城守活寡,天天來報委屈說還不及原來在草原舒坦。太後向太宰舉薦的人都被封個雜七雜八的官職,不是候補就是沒用實用。太宰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太後確定自己被嚴重的欺負了,怪自己的丈夫也就是先帝委政看錯了人。自己家人又不爭氣,侄女被送過來作皇妃,一兩年了沒生下個一男半女,想封她他作皇後都不行,雖然皇上年紀還小,太後就是著急。
她皺眉,她生氣。鏡中的太後怎麼看上去這麼老,剛剛四十幾歲而已。侍女以為太後對梳的發型不滿意,心裏害怕,知道太後的喜好,知道她喜歡金質飾物,就用顫抖的手往發間插去,“哎呦,”太後大叫,一巴掌打到臉上。
“太後息怒,奴才知錯了。”挨了打,還要跪地求饒。“喜總管,”太後大聲叫人,侍女開始擔心自己的命運。一個發福了的喜連聲從外麵小跑進來,“這是怎麼啦?”他小聲問,太後大怒發威,“把這個賤奴才拖出去打二十棍。”喜連聲押著犯人出去了,沒有哭,太後最不喜歡人哭哭啼啼,罰得更重。太後又坐回原位,幾個侍女嚇得都不敢動。“過來呀!”太後大嗬。
太後接見了宮外的侍郎大人,他一向能從宮外搜集些讓太後高興的事取樂解悶,特別是上回太後限定了一項特殊的內容。
“有什麼情況?”太後問。適才那個小賤人紮的頭皮還在疼,為了不破壞發型,她不敢去摸,所以分外不耐煩。
“稟太後,民間在傳,太宰一舉攻破金庸,秦國國主親自到潼關備兵,提防我大燕進攻。”
太後極關切,“帶了多少兵馬,可是要功我大燕?”
侍郎哪裏知道,他隻是從民間搜羅些小道消息,沒想到太後會這麼認真,一時答不上來,便拐個彎說,“太宰威名遠播,威懾南北,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行動。”沒有回音,侍郎稍稍抬眼瞼,偷眼去看,鳳顏還是不悅。
“還有什麼消息?”
“民間對太傅頗有非議,說他——”侍郎有些不敢說,拿捏詞句。
“說他什麼?”太後很有興趣。
“他們說太傅貪財好利,收受賄賂,向外散官。”
“這些不是常聽到嘛,”太後不悅,真是丟我大燕的臉。“還有呢?”
“還有?”侍郎沒什麼可說的了,自己打聽的別人已經報告過,實在沒什麼新鮮的。“有幾個郡縣因為今年天旱,幾個月沒下雨,沒有收成。太宰令各郡縣開倉放糧。”
“有幾個?”太後真是難得的執政奇才,對什麼都很在行。
“這個,具體臣也不太清楚,不過像是很多。太宰派兵專門押送各郡縣互借的糧食,用了萬餘人。”
“好。”太後脫口稱讚。侍郎心想這回行了,以後多報一些類似的內容。
“左侍郎,”太後突然高興的叫他。
侍郎輕快的應諾,“臣在!”
“你說這天為什麼一直不下雨呢?”
“這——”難倒秀才,不過太後知道,而且還耐心、細細的告訴了他,最後侍郎又得懿旨。“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要漏了馬腳,仔細你的腦袋。”侍郎很清楚的知道。
這位太後,前任吳王妃一案中的主謀,再次施展不凡的政治頭腦,抓到一點推翻太宰、太傅的機會決不放過。(主要是抓到也不容易)這個慕容恪太難對付,以前太後作太子妃時見他時常陪著笑,就沒提防他,先帝對他寵遇有加,把輔國的重任交給他,他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真是讓太後發恨。“參湯!”她有些不耐煩,明知道她午飯後一定會哈喝一碗,侍女們還慢慢騰騰,早晚一天要拔了她們的皮。
不幾天,鄴城都在竊竊私語,上蒼發怒,天降大旱不止。實在是因為不滿意朝臣作為,此害不除,大災不停。沸沸揚揚反而查不到源頭,司空、中書監皇甫真大人認定一定是有人在背後造謠生事,汙蔑朝臣。請太宰嚴令稽查,重刑之下,必有所獲,抓住散步謠言的人決不輕饒。
玄恭這幾年很累,一直操勞國事,家事都顧不上,沒想到還是沒有成果。親戚部屬求取的官位太多,又都不做正事,反而結成越來越重的親友聯盟。真正有才能的士子、文人又沒有威信,令行不止。京裏都很亂,何況是地方。荒地一大片,無人耕種,散兵遊勇聚集山頭,寧願打家劫舍也不好好耕田種地,好好過日子。百姓叫苦不跌,恰逢趕上天旱,各郡縣均發生過搶糧事件,僅有的一點糧食都在爭搶中浪費了。所以才決定發兵運糧,維護治安。他給幾個郡縣的郡守、縣令寫信交待清楚如何發糧、發糧的標準、治安情況和守軍的配置,並囑托他們一定要送上文書報告情況。他用信而不用公文,因為他覺得這樣更能換取他們的真心,好讓他們更用心的辦事。
寫完信,太傅就來了,他上次提議的鑄錢事宜玄恭沒有批準,所以有些怕他。他不容通報徑直進來,心急火燎,“玄恭,你知道京裏的傳聞嗎?”自己坐了,拿出一冊文書扇風,“太熱了,真熱。”
“叔王,請喝茶。”書記緊跟著就進來,如果有人來談公事,他一貫奉上。玄恭對待上庸王的態度跟道明不同,畢竟是親叔叔,輩分高,又是先帝委派的輔國大臣,應該尊重。
“你聽說了嗎?竟然會有人傳是因為我天才不下雨,荒謬!這是可恥的誣陷。”上庸王在不安中想了很久決定親自來解釋清楚。
“叔王,您別生氣,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好機會?”上庸王打死都不信。
“是啊,咱們作臣子的有過失是難免的,不過很難像現在一樣受到譴責,迫使皇上關注。”這是什麼邏輯,還要讓皇上關注臣子的過失?“皇上已經成人,卻對國事漠不關心,我們應該讓他明白,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都有不少過失,要他親自監督才行。”
上庸王明白了,“你想還政?”
“是,”玄恭回答。
“我不管了,”上庸王很生氣,“不知道是哪個小人中傷我。你想還就還吧,我不在乎,這個爛攤子我還懶得管呢。”
慕容評走了,比來時沒高興多少。玄恭整理文書,想起草一份上疏。心裏先打起草稿。當然他明白不能一下子全壓給皇上,應該慢慢來,可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也沒把皇上引上正途,皇上對治國極端沒有興趣,談音樂還強些。他決定還是應該堅決些,不給他依賴的機會,逼他就範。把郎官叫進來,仔細的吩咐他們把文書理好,等待皇上接手。接著就開始執筆列出還政的幾點理由,皇上應注意的問題,不說則已,一說說不完。應該交待同僚主動跟皇上合作,讓皇上了解各方麵的實情,推薦人才給皇上出出主意。
“伯父,時辰不早了。”不知什麼時候,令兒進來了,眼睛明亮清澈有神,一看就知道是聰明的孩子。他在自己身邊幾年,玄恭都沒能好好照顧他,他反而成了家裏的內應,把玄恭的事帶到家裏,讓家人跟著替自己擔心,“這不怪他,”玄恭明白。楷兒在道明那兒的情形要好得多,兩家人交叉愛護他們兩個,分外寵他們,反而比自己家裏還自在。不過兩人都沒有埋沒時間,楷兒的進步每次回家他都能感受很多。令兒在永和文老師、楊俊武老師的指導下也大有長勁,文武雙全,又懂事又聰明,不可多得。
“該回去了嘛?”他站起來,“好,走吧。”他親自收拾好案上的一切,又帶上上疏的腹稿,準備拿回家續寫。
晚飯後,太後令人把煮好的清湯端上來。(以防大家缺水)趁還沒有人離席,玄恭向他們宣布還政的消息。“還政以後,我們可以回薊城去。”他的聲音一向平穩,全部的人還是消了手裏的動作,停了一會兒,聽到老太妃說,“好啊。”其他人還是默不做聲。令兒望著小叔,希望他能說些什麼,小叔也不說話。突然他感到腳被踢了一下,四處看看,大家的神色沒有變化。又是一腳,他得了令,便小心的對伯父說,“伯父,是不是先跟我父王商量一下。”話又止了。湯喝完了,玄恭首先站起來,“好好休息,”他向太妃告退,“孩兒先回去了。”
飯桌上的人互相望望,最後還是落在永和身上,家裏的事一向都是他料理的,太妃依仗他,其他人信任他,在這種時候應該代表大家把意見反映上去。他也站起來。
他走的很慢,潤色著要說的話,到了門口,看到燈光下哥哥高大疲憊的身影,有些不忍。哥哥很累,想回薊城去有何不可,就是這該死的天為什麼不下雨,為了這個名目走太傻了。輕輕叩門,“四哥,”屋內的人早就明白,答說,“有事明日再說,我有事要忙。”永和想了大半天的話沒派上用場,又回去報信。大家商議了一下,分頭聯絡各方麵的人士,向他們探探口風。
第二日,太宰、太傅並稽首還政,送上印章。皇上看到金印紫綬亂了手腳,執意讓他們收回。兩位國輔固請,皇上堅決拒絕。雙方一時僵持不下,太宰、太傅回去辦公,皇上被叫去太後處喝湯。
“傻兒子,他們好不容易說出還政的話,你還不接?”太後屏退了左右,單刀直入。
“母後,孩兒最近還在讀經史,無暇治理朝政。”
“讀經史,恐怕是聽伶歌吧。”太後的兒子真是不爭氣,想想心裏委屈,快哭出來,“難道讓他們長期把持朝政,欺負咱們母子?”
“太宰並未欺——”他不敢說了,母後的眼裏噴火。
“你懂什麼?”太後大怒。“這江山是你父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怎能便宜他們占先,現在你已經長大了,要為弟弟們爭口氣,有個皇上的樣兒。你聽好了,接受他們歸政,知道嗎?”
“母後教訓的是。”皇上又屈服。
皇上剛被允許站起來,就有宮人驚恐萬分的嚷著跑起來,“太後!皇上。”
“嚷什麼?”太後年富力強,統治全局。
“大事不好了。”小宮人邊跑便喊。“宮外有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跪請皇上不要接受太宰歸政。”
“反了他們,禦林軍!”太後要發威。小太監哆哆嗦嗦的補充,“稟太後,禦林軍首領也在宮外跪請。”
“什麼?這幫叛徒!”太後氣壞了,歇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皇上一直不敢罰站,他正想溜出去時被太後叫住,並告訴他“你去安撫他們。”
“怎麼安撫,?母後。”
“蠢材,這也要我教嗎?”太後正在盛怒之下,後麵進來的喜連聲給皇上使個眼色,皇上退出後宮,半個時辰後,皇上在偏殿試聽新曲,喜連聲在宮外監視滿意而歸的人群,隻有太後,喘著粗重的氣息指著左侍郎喊,“去給我查清楚!”
二、水木相爭
五月,皇上下書,慷慨的承擔起旱災的責任,並且作出回應,令有司徹樂,大官以菜食常供祭奠。賣肉的屠夫趁機漲價,因為進入黑市的商品不必太附和價值規律。不知是被逼還是出於自願,皇上放棄他平生最重要的愛好,擺出苦態求雨。皇上作了那麼大的犧牲,一時不能接觸平生最大的愛好,真是老天也要被感動。不久,雨真的下了,而且下得很大,百姓們都歡娛的跳舞時,受苦的皇上才恢複起正常的起居生活,前幾日可是食不知味呢。大功臣出來了,鍾律郎郭欽上奏,議以燕國承趙國石季龍為木德。皇上同意了。
有些人還不太明白木德的意思,這要從五德說說起。五德說是以陰陽說和五行結合解釋天道的運行,人世的變遷,王朝的更替的一種理論,像所有學說一樣,越神秘越有人鍾愛。戰國時就有大家以此對夏、商、以及紛亂的諸侯爭霸排次進行解釋。‘五德‘指五行的屬性,即土德、木德、金德、水德、火德。以天地五行的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又生火,如此往複生克、循環終始推算曆史上承襲天命存在的各國。
五德說發端於先秦,鄒衍是五德說的極大成者,後始皇統一天下,也采用齊人秦上鄒衍之說,以為從前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是得水瑞的征兆,又推算終始五德輪回次第,以為周得火德。滅火者水,今秦代周,是得水德。水德屬北方,色尚黑,終數六。經過第一皇帝的大力推廣,五德說得到蓬勃發展,經過後代曆朝研討、爭論不休到漢代基本定型。西漢末年以後,漢居火德,成為不易之論。
推算到此,魏以土德承漢,晉以金德繼魏。
體製建立了,本來可以好好的傳承下去,約六十年前,發生了一件大事,使五德在燕國的論定出現疑惑。八王之亂後匈奴人占據中原,劉淵以姓氏的便利號稱傳承漢朝。現在的晉國是在建鄴的琅琊王揀便宜的結果,他偏安江南,雖然時時宣稱要收複中原,中原從來就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