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沒有停過,一直跑了半晌,快到東部邊境。馬上的一個少年愛憐的摸摸粗壯的馬脖子,父親停下來,不是為了歇馬。他掏出一方布巾確認似的看看,又揣回去,讓兒子們等著,自己下了馬。一會兒功夫,他有了一張大弓,足足有三石。(他的兄弟記得清楚)等他再次跨上馬,就聽到追兵的馬蹄聲。他清楚的知道距關口的距離,也能分辨出追兵的馬數。三人放馬就跑,終於到了臨界的小西河,隻要過河就是燕國,這時他們被追上了。
“慕容翰,”一個軍士大聲喊話,“你偷了單於的馬,還想逃到哪裏?”
慕容翰橫著馬,擋在戰戰兢兢的兒子們麵前,行拱手禮,大聲的用鮮卑土語回話,“我以往隻是在貴國作客,不過已經呆的太久了,現在想回到故鄉去,請各位放行。”
“我們隻管攔住你,有話跟單於說去吧。”追騎兵又逼上前幾步,慕容翰也被動的退了兩步,還拽住其中一個兒子馬的鬃毛。(沒有馬具)但是他異常鎮定,毫不畏懼,“我在這裏作客期間你們還算是能遵行待客之道,我不想殺你們,你們不是我的對手,快走吧!”
追兵裏誰沒聽過慕容翰是大酒鬼,都認為他沒準兒在說醉話,一個比較突出的騎兵不以為然的說,“是不是對手要試過才知道。”
“好吧!”慕容翰大喊,“你們把刀放到百步之外,我會射出一支箭,如果沒有射中,就跟你們回去。射中了,就請你們放行。”騎兵們聽到這樣的大話,哈哈大笑。嚇得兩個兒子扯慕容翰的袖子,騎兵笑得更凶了,“看,不敢了。”
慕容翰安撫住兒子,舉起手,示意開始。騎兵中出來一個,向後跑出一程,騎兵們大喊,“可以了。”才停下,他把刀插在地上。慕容翰彎弓,所有的人看到他張弓的樣子都很緊張,畢竟他手裏的弓不小,能拉開就很了不起。落單騎兵離得遠,心裏隻有慕容翰是酒鬼的印象,心裏很怕他射到自己身上,又特意左行數步。慕容翰聽到兒子在後側粗重的深呼吸,突然撐開、瞄準、放箭,一套完美的射箭指使動作出現,那箭嗖的一聲飛出去,百步之外,正中刀環。有幾聲驚叫冒出來又憋回去。
很快沙地上隻留下幾口張開的大嘴,幾粒呆滯的砂石眼球。父子三人已踏水過河而去。
二、柳城七月
柳城的七月還未下霜,火紅的太陽仍是掛在天上,隻是消了炙烤萬物的熱力。城裏一片安詳,除了安靜了很久的陳舊談資外沒有一絲反抗。高句麗國來朝貢的世子,哪位大人剛過生日講究的排場;哪位夫人去世多少人送殯,定的哪家的棺材等等諸如此類的事填補著晚飯送進肚子,有些清涼,這些事太舊了,在盛夏六月談的風風火火,七月的涼風一吹即消散了。
這時老飯堂酒館的閑人們瞅見一叢馬隊竄出來,有秩序的向城門跑去。為首的正是燕王,世子和幾位王子也出動了。他們要幹什麼?好奇的人從不會失望,沒做多少打探就得到最新快報,而且是有關尊貴王族的內幕。“燕王的哥哥慕容翰回來了!”所以到了晚上,人們都盡量起勁兒得談論這件事,以證明自己不比別人知道的晚,知道的少。燕王深厚的兄弟情誼,哪位王子的衣服、馬匹,外貌比拚結果,燕王對兄弟的賞賜,新封的建威將軍年俸有多少等等都成為新一屆的議題。有幾個眼尖的突然說,“他不是那個領著段國兵來進攻咱們棘城的將軍嗎?”知道更多的會說,“他是老公爺的庶長子,”“還是燕王仁義。”種種紛繁的議論又使原本老寂的飯後柳城活了過來,百姓們受了燕王活生生的親情教育,羨慕之餘還效仿,一月之內城內出現了十幾家認親尋友事件。幸福的柳城籠罩著一層濃厚的祥和之氣。
王宮裏的具體情形他們打探不出,燕王打發走了所以的侍從,斷絕一切可能的消息出口。門一關,兩人一改誇張的笑顏和感動之色,去掉憋了許久的虛情假意才能說幾句真心話。燕王像很久以前一樣占據主動發言權,“元邕,你回來了我很高興。”他的兄弟對這種看似輕鬆的開場白反應冷淡,“我可不這麼覺得,元真。”
燕王聽出他帶刺的語意,高聲申辯,“你還在怨恨我!”過了這麼多年,難道他還想不開?
“怨恨?”慕容翰用餘光掃了掃他一身的華服,“我能怨恨什麼,至少我還沒死。”他是懷著怒氣說的,封住了燕王自以為是的嘴。
慕容元真,即慕容皝,是老遼東公慕容廆的第三個兒子,因為是正妻段氏所生,被立為世子;老遼東公活著的時候,大哥元邕即慕容翰很受器重,多次征戰為他成就舉世矚目的威名,在族內享有很高的威望;其他的弟弟中與元真同母的慕容仁、慕容昭也很受寵愛,一派父慈子孝。等父親一過世,兄弟間就亂起來,相互大打出手。即位的元真不滿意兄弟們的作為,兄弟們也不欣賞他定的嚴苛法規,誰也不服誰,正式分道,各自帶著部眾討伐對方。元邕不願相爭,所以逃到鮮卑族的另一支,也是與慕容氏世為婚姻的段氏,早早的逃開這個是非之地。
當時的段遼,段氏的單於有意趁其兄弟內亂吞並慕容氏的地盤,派出弟弟段蘭和慕容翰共同攻打元真。元邕卻不能做到對自己的兄弟下手,在柳城附近的牛尾穀大敗元真後他放棄追擊已經窮途末路的弟弟,並逼迫段蘭同時撤軍。元真兵敗後勵精圖治,對軍隊重新休整後逐漸強盛起來,幾次進攻慕容仁,逐漸消滅部族內的叛亂,殘忍無情的殺害了“反叛”的兄弟,立起唯我獨尊的威信。緊接著他打退因前次放他一馬而後悔莫及的段蘭和趕來湊熱鬧的宇文部逸豆歸,在實力上超越一度強大的段氏和宇文氏,自稱燕王,向石氏趙國稱藩,並夥同趙國攻擊已經處於弱勢的段氏。結果段遼慘敗的同時,燕國也引狼入室,三十六座城向趙國投降,數十萬趙軍包圍元真所在的棘城。相持一段時日後,遠師勞頓的石虎石季龍沒討到便宜主動撤軍,元真派出十五歲的第四子慕容恪率兩千精兵追殺而去,大破石季龍,趙軍將領能夠全身而退的隻有一路。
可能是老公爺在天有靈,元真躲過險些覆滅的危難,而且還大獲全勝,在數個強敵:趙國、段國、宇文的輪番進攻下他不僅沒有倒下,反而拓展領土,吞沒段氏,使高句麗臣服,舉世矚目的石虎也要在他麵前狼狽的逃走。可憐的元邕在段氏為慕容氏所滅後隻得逃到宇文,他的好朋友段氏單於段遼降燕後雖受厚重安撫,仍舊不忘複國,一年後“意圖謀反,”燕王下令全家斬首。
一個弑兄殺弟的燕王坐在元邕的對麵,甚至還微笑著悠閑的啜著奶茶,“我是誠心誠意的請你回來,你應該相信我。”他說的那麼誠摯,因為以現在的地位看他沒有必要撒謊。
元邕冷冷的對他的誠摯打分,“相信?”他哭笑的眼睛冒著火,“我相信,你隻是要攻打宇文,恰好想起宇文氏還有個我,順便讓我回來幫點兒小忙。不過,”慕容翰停住,改變嘲弄的語氣,很認真嚴肅的問,“你就確定我會幫你嗎?”
“那當然,”燕王還是那麼友好,雷打不動,即使哥哥再怎麼嘲弄都準備不生氣,當聽到他問“為什麼我要幫你時,”抿起嘴,他知道既然元邕這麼說,就說明他肯定會幫的,他適時的添點恭維話,“你一定會,因為我了解你。燕國總是我們慕容氏的國家,我們的祖先、父親、其他的族人都為此而戰,不惜戰死。你當然也不會例外。再說,”他意味深長的無聲笑笑,扯動麵皮,“你不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嗎?”
“我隻是想死後埋在昌黎,像父親一樣。”燕王的兄弟陰沉的下了結論。
柳城的夜晚並不是很熱鬧,這裏的人習慣早睡,基本上都是日落而息,這要從治安和能源兩方麵來解釋。可是柳城人民也不得不想出千百種方法慰藉悠長的夜晚,他們選擇在黑暗中竊竊私語,一遍又一遍的重申自己的意見,哪怕傾訴對象隻有枕邊人。那些沒有妻子或丈夫的隻能自言自語,或是在心頭漫遊,這種缺乏交流的方式隻能讓他們更堅決、更固執。隻有在死寂中遊蕩的鬼魂聽取他們認為很重要的話,聽眾悲哀的知道自己還是不表達認同或反對為好,因為要是不保持沉默,那些小孩子一定會嚇壞。話說回來,活著的人不管到多大年紀,行為怎麼還是那麼幼稚呢?
三、夜幕下的故人
建威將軍府是一座舊宅,由一位公卿主動獻出來,借以表達對燕王迎兄回國和對將軍本人的尊崇。宅子裏的一切都平素樸實,因為公卿不常住,他還有幾所同樣或比這還大規模的宅邸。將軍的兄弟燕王考慮到哥哥練習騎射的愛好和恢複體力的必要,特別劃了十頃官田進去,給他作後院。賞賜的奴仆進門就被將軍退回大半,燕王其他的賞賜被封在府庫裏,幾乎未動。身世浮沉的三個人穩定後過得是與以往流浪時一樣的生活,簡單、粗糙。將軍赴了幾次公宴,十幾次私宴,給柳城的老百姓提供充足的談資後才關上府門,好好的過日子。
他跟兒子進行了一場正義、嚴肅的談話,內容大抵是這樣:你們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應該考慮選擇以後要從事的職業。這個議題關係重大,兩個兒子被強迫思考在一生中都算得上嚴重的幾件大事之一,都謹慎的回之沉默。
“說呀,怎麼想的怎麼說。”他鼓勵他們。
老大剛剛習慣了宇文部落的生活,就被拉身出來,覺得有些委屈,聽到父親的說法,回到以前的樣子,從大床上溜下蹲到地上,低著頭扯著插在腰間的軟馬鞭;老二撐在床沿上瞅著自己一雙粗糙的大手出神。父親歎氣,怎麼生了兩個不愛說話的兒子。“你們仔細想想,晚上再告訴我。”
他們默默起來,靜靜離開,對舒適的新宅還沒有以前的破洞深情。
將軍獨自一人巡了宅子。總體形狀上宅院是很規矩的四方形,北側正位的房間和廳堂是主人家用的,東房是儲物室和倉庫,西側是仆人們的用房和廚房,但是府內沒有幾個奴仆,除廚房的利用率比較高外,其餘都很清閑,空房間不少。西房南角是馬廄,規模不小,鮮卑人的習慣是馬的地位不比人低,看看高大舒適的馬廄就會明白這一點,現在裏麵隻有來時的三匹馬,它們都出身王族,在寬敞的馬苑跑慣了的,現在被限製在裝滿幹草的馬槽旁還以為是受委屈,“嗚,嗚”吐著怨氣。將軍輕笑它們的吃不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