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7章(1 / 2)

洪峰過去,世界歸於平靜。

楊思禮押著玉川,沿防浪大堤緩緩地往鄉上走。

玉川步履不穩,踉踉蹌蹌地。灰白的夾克衫早已浸透了泥水,緊緊地箍在修長單瘦的身上。肩背處被人撕破了好幾道口子,原本經過精心熨燙的卷發被人扯亂,蓬蓬地掩住一張蒼白而烙有幾片紫痕的小圓臉。鼻子、嘴角仍在淌著血水。

楊思禮惡狠狠推他一把:“走快些!不許磨磨蹭蹭。黑泥坐了十年大牢,坐得冤枉。你也去坐十年大牢吧。”

玉川仍然按原來的速度走著,並抬手揩揩嘴上的血汙,吐出一泡血痰。

楊思禮望那血痰一眼,心上湧起一股悲酸:“我楊思禮瞎了狗眼,沒看出你後腦殼上的反骨。想不到你狗日的這麼壞……”

路過狗娃的墳堆,楊思禮喝住玉川,走下堤坡,勾頭立在那黃土堆前,久久無聲……驟然間,他對黃土有了眷戀,盡管他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黃土。這是故鄉的黃土,養活了作田人,也養活了執掌著作田人命運的黃土啊……他也是一名作田漢。他為千裏防浪堤擔過土,像黑泥一樣,十冬臘月天打著赤膊,也是一擔四筐……他的父輩同黑泥的父輩一樣,同樣耕種著洞庭灘上的農田,同樣下湖刈青打草,尋找肥源,同樣用草刀砍傷過人,也被人砍傷過……所不同的是,重修防浪大堤之後,黑泥當隊長,仍然耕種、下湖刈青;他卻由一名大隊長升任了公社革委會主任,離開了黃土地,吃上了黑泥他們種出的穀米——村裏人眼中的皇糧。從此他不再為衣食犯愁,不必擔心大肚子病的感染,成了作田人的主宰……現在,他十分清晰地記起來了,那次,他一踏上草灘時就發現了黑泥。他原本可以同他打打招呼的,他原本就認識他的,但他不屑於理睬他,他看不起這個違反禁令的作田漢子。後來,雙方打鬧起來,他立即變得狂怒無比,領先朝黑泥腿上開了兩槍。他的槍法不準,槍子閃了邊,這才得以讓黑泥撲上來斫了一刀而今回想起來,那一刀不正是自己罪有應得麼?……如今,黑泥的家整個兒不存在了,他的老母受盡了所有的苦痛之後了開人世了……他憎恨過黑泥,他用村民組長的紙帽欺騙過他的真誠。上堤之後,他甚至想開槍打死他。黑泥下水之後,他想從阿順手上接過繩子。他曾暗地告訴玉川,要他對黑泥嚴加防範——這等於在黑泥心上再戳一刀。玉川催他下命令放開繩子時,他心底立即湧起一股報複的濁浪,想立即拔槍脅迫人們將繩子鬆開,置黑泥於死地。迫於祥雲老伯的壓力,才沒有那樣做。但是,他不敢做而心裏想做的都被玉川做下了。在玉川剪斷繩子的一刹那,他心上湧起了一股快意,從心裏誇獎他幹得幹淨利索、善解人意……而今,這心底暗伏著的一切汙泥沉渣都被一種聖潔的大潮掀起來,在強光裏翻著斤鬥,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離開土堆,快快地走上堤頂,朝玉川吼一聲:“你這沒心肝的東西!”

玉川稍經歇息,恢複了點元氣,掉轉臉發起攻勢:“黑泥死了,我也難過。但我不承認自己沒心肝。”

楊思禮說:“貓哭老鼠,假慈悲。你恨他!”

玉川說:“隻有鄙薄,決無憎恨。”

玉川感到身上一陣劇痛,坐下地,淒然地笑笑,開始挑釁:“我清楚,你原本想下命令讓人鬆開繩子。但你之所以不敢那樣做,是因為你心虛。在那個短暫的瞬間,你被祥雲老伯征服了。弄不清一個人的死,與大堤倒塌之後千百人的死哪個嚴重。這是一種極端的自私,隻是,這種自私是以清高大度不記前嫌的形式體現出來的……”

楊思禮覺得身上發冷,繼而又湧起一股熱烘烘的情愫。他知道,經過那短暫時刻之後,鄉親父老們已經原諒了他。他終究沒有背離黨章上規定的宗旨。

玉川再行出擊:“楊鄉長,其實,你用不著為十年前那段往事負疚了。當時,你做得完全對……”

楊思禮說:“不要順著我的杆子爬。我惱恨溜須拍馬。我有直接責任。”

“不,我何以順你杆子爬呢?你總是居高臨下說話。”玉川輕蔑地笑笑,“如果你願意的話,請讓我順著杆子爬下去吧——不是嗎?當年,你做得完全對。你以滅螺總指揮的身份,帶人禁了八年下湖打草,耗費了上百萬元巨資,黑泥還是要帶上人偷偷下湖。你燒了湖草,柳林垸確實受了一點損失。但是,這比起讓釘螺重新擴散,千萬人再次染上大肚子病造成的損失要小得多“我的爹媽也是患大肚子病死的,至今,你的臣民中還有兩千多人患有晚期大肚子病……你那樣做,有什麼不對呢?有時,科學的普及也是得帶點強製性的……美國的印地安人患了擺子病、麻痘、天花,白人勸他們打針吃藥,還殺死白人醫生,焚毀醫院。白人隻好不管他們了,任其自生自滅。後來,印地安人就自行滅絕了……“楊鄉長,你帶人燒毀湖草是對的。法律判決的‘正當防衛’——並沒有偏袒你。你不要總是想到你那份微薄的官餉、那頂小小官帽。至於黑泥橫蠻地砍你一刀,蹲十年大牢,卻是罪有應得。當然,其中有社會應負的責任,有你應負的責任,但絕不該你一個人包攬。你更用不著背上心債。你為什麼至今還感到心虧理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