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校門不久,設在我們村莊的社辦完全小學的六年級學生們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批判“讀書做官論”了。我們一群猴羔子跟上他們不好好寫字,整天敲鑼打鼓給老師吐唾沫、畫眼鏡。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眼前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有一些好玩的事兒。現在苦苦回憶起童年的往事,這段被顛倒的日月依然是我記憶深處唯一值得回味的最為美好的時光。可惜好景都不會太長遠。不久,學校又反過來批判“讀書無用論”了,老師們亦漸漸變得比以前凶惡起來。平時,我那幾近弱智的大腦袋幹什麼都不怎麼好使,卻在察言觀色這件事情上十分機敏。比如,上朗讀時,隻要有老師拿著教鞭巡視,我就捧著課本裝作咿呀誦讀“愚公”和“智叟”那兩個無聊的老漢關於一個叫做太行山一個叫做王屋山的搬遷爭論,那副小神情絕對專注而虔誠。然而,書本後邊一雙眯眯眼睛卻密切注意著窗外樹枝上幾隻打架的麻雀。不待老師離開教室,我口袋裏的小彈弓就派上用場。值得自豪的是,隻要我小試身手,必然引得整個教室一片喝彩!就是我這樣的荒唐學生,居然稀裏糊塗還因通背毛主席的《老三篇》獲得了一張學年獎狀,並且是校長親自頒發的。也就是這個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大會表彰,徹底改變了我後來的人生。
從此,我把興趣從掏鳥窩、打棒子兒逐漸轉移到念書上,而且特別喜歡老師突然襲擊式的考試後當堂發放試卷。因為,此時麵見家長被揍得鬼哭狼嗥的肯定是二哥和小四。在我們四弟兄優劣排名的位置之中,因學習成績這一項,我這個家中的“賴拐三”僅次於老大而稍遜風騷。也可能是家中老大的原因,大哥小時候就已修行成了個小善人。他儒雅而博學,而且脾氣極好。平日不但不欺負我,幾乎還能稱作是我的啟蒙恩師。當然,師道自有尊嚴。在家裏,我對大哥的話絕對都是言聽計從的。他小“老人家”常常教導我說——好好念書,學點本事,長大掙錢,逃離村莊!我立即被指撥得茅塞頓開,益發疏於給豬扯草而熱愛讀書學習。可惜醫不自治。大哥本人雖在幾弟兄中堪稱人傑,卻時運不佳最終沒能跳出農門,一生被命運折磨得瘋瘋癲癲……眼下,他已經落魄到難以自理三頓吃喝。我卻在他的思想指引下,因沒有鉛筆、沒有作業本而中途再次遭遇停學,依然從小學二年級一下“跳級”到四年級,而且學習成績還好得出人意外。後來,盡管在中考時我的學業成績在四個設有初中班的學校統考中,取得了第三名而為村莊父老爭得過榮譽,卻因為我有盜竊生產隊包穀棒子的前科在案,所以不能被貧下中農推薦去上高中。這雖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書我還是想繼續念下去。然而,短命的村辦七年製的初中班突然被上級勒令撤並,下一個年級的學生都得出村念初中。我突然遭遇到沒有學費繳、沒有被褥蓋、沒有饃饃背、沒有棉褲穿等等實際問題。但是,這些困難依然沒有熄滅我繼續複讀的夢想。於是,我決定擯棄家庭而去獨立謀生,並向父親信誓旦旦地保證,隻要讓我繼續讀書,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決不害累家庭!一言既出,我隻好利用假期挖藥材、挑煤炭;時而還重操舊業,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偷點生產隊的紅苕做些食物補充。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從此走上了艱難的謀生之路。有一件事情,至今讓我回想起來都感到羞辱不堪。在公社中學複讀時,一個叫範天定的同學在星期六晚上剛剛到校就被人偷走了幾個背來的麥麵饃饃。在全班同學檢舉搜查無果的情況下,許多人居然無端地認定我這個每周隻背來幾個生紅苕搭灶的班幹部嫌疑最大!此後,我一直覺得全班同學一直把我當做盜饃賊一樣防備著。然而,念書是我逃離農村的唯一指望,即使忍受此種屈辱我也沒有離開學校。謝天謝地,五年之後,一個不良少年終於有了出頭之日。
我,人是逃離了我視之為虎居狼穴的村莊,參軍入伍當了士兵;心,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那多災多難的故鄉。因為那裏遺有我饑餓的童年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還有那些官樹、老井、石碾盤以及背不走的溝溝窪窪。擠在熙熙攘攘的現代都市裏,衣食無慮的人們經常抱怨秋雨冬雪滿街泥水,我卻暗暗竊喜雨雪來得是多麼地適時。那陣子,似乎自己已經變成幹枯的麥苗甜甜地吮水,悄悄地分蘖;甚或,一個人心情好得在家裏捶胸頓足引吭高歌!可是,走在大街上,偶遇丟失了東西的婦女當街悲愴哭號或老人在垃圾堆裏找食果腹,我又會手足無措靈魂出竅,內心惶惶如遊曆夢中被惡犬追咬得無處躲藏。每每此時,我的眼前就會出現年輕時的母親那常常暗自垂淚的情景;想起我那過早辭世的老父,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吃力地捧著一老碗紅薯湯飯……從青年到壯年,我穿了二十五年軍裝。即使趕上那陣子軍隊廢除了從士兵中直接選拔軍官的政策,考取軍事院校自己業已超齡一歲不準報名的無望日子裏,我依然努力進取,不但最終在當兵八年後被蘭州軍區政治部破格直接提幹,而且日後還一路青雲。可是,在大白天,現實中的我是一名英姿勃發的軍官;到了夜晚,夢中的我卻變成心驚膽戰盜竊生產隊莊稼被人追打的江洋大盜……這,正是我永遠的痛。離開故鄉的我,不願回農村,害怕當社員,一生都在努力改正自身的農民習氣、除卻身上的牛屎味兒,儼然一副笨狗紮勢般穿皮鞋、紮領帶、嘴裏撇著洋腔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屁話,心底裏卻存放著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思想活動永遠像遊狗一般飄蕩在現代都市和過去村莊的邊緣……那是公元一九七六年春天,運兵的火車就要離開寒風料峭的故鄉小站,一家人守在悶罐車的窗口為我送行。我的父親,這個毫無一絲政治覺悟的老貧農社員,臨走沒有交代一句讓我到了部隊好好報效國家的話,隻是老淚縱橫地留給他的兒子一句不太中聽的喝罵——“你個驢生的從小愛吃好的,愛穿囫圇的,出去後把公家的飯碗端牢些,千萬千萬別惦記家裏,最好,就別……再回來了……”我能做的隻有默默地將部隊剛發的四個大糖餅全部丟給車窗外最小的妹妹。我清楚,過罷大年到麥收,家裏的口糧隻有半尿素袋子紅薯片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走後的當晚一家人用啥下鍋呐!
到了部隊,每每到了開飯時間,無論手裏捧著一塊發糕,還是碗裏盛著一勺糙米飯,我就想起了父母和一家人。為了幹個人樣,做什麼我都肯吃苦。當飼養員,我把連隊的豬訓練得簡直如一群士兵,為了不讓它們夜間在豬棚裏拉撒結冰,隻要我站在豬圈邊打一聲口哨,我的“部屬們”就會出窩尿尿;做噴火兵,隻有一百零二斤體重的我,扛著具有一百二十七公斤後座力的噴火器,不但敢打無依托射擊,而且從沒被衝倒過一次;執行唯一的那次“781”毒菌作業試驗時,我這個負責飼養參試動物的飼養班長,隻經過一周突擊訓練,居然在眾多專業兵中被選定為一線化學采樣員!後來,已經超期服役的我被調到一個坦克團的汽車連擔任文書,為了偷學開汽車這門手藝,在連長、指導員的默許下,三天內摸索會了開汽車,一周多點就單獨駕駛車輛跟車隊上三百公裏以外去拉過冬用的烤火煤;後來被調到團油料倉庫做保管員後有了更多可支配的時間,我居然異想天開地進入神秘的“文學事業”!曾經一天一夜寫出過一篇萬把字的短篇小說、第二天一早就投寄出去,四十多天後便發表在《飛天》雜誌上,且額外得到一筆三十七元錢不菲的稿酬!接著,我這個“軍地兩用人才”被政治處“挖”去做了戰士報道員;僅僅一月多工夫,瞎貓又一次逮著個死老鼠——《解放軍報》頭版刊登了一小篇由我采寫的“豆腐塊”,打破了該團建團三年未在大報見稿的窘迫局麵……由此,也刷新了自己那些諸如師直屬隊“雷鋒式的模範共青團員”、蘭州軍區戰士成才先進個人、三等功榮立者等榮譽,又一次獲得三等功證章一枚。這一切,正是得益於部隊這個大熔爐的鍛造。我一個農村青年在那個特殊的環境中,迅速地提高了無產階級基本覺悟,——即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要想改變命運,隻有靠你自個兒玩命!
轉眼間,離開家鄉已經四年零三個多月了,我時時刻刻都想回家看看。這點小心思,也讓首長看出來了。那是個麥子還沒搭鐮、村莊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選擇這個日子第一次探家,我是費盡心機的。沒有寫信也沒打電報,我突然襲擊地進了家門。當揭開家裏那個依舊漏氣的大鍋蓋,一屜黃澄澄的包穀麵貼餅子卻讓我幾乎欷歔不已。春荒三月,被我擯棄的一家老小居然有吃的啊!天呐,而且還是純糧製造。時至今日,隻要讓我看見超市櫃台上四季陳列的鮮紅苕,心裏那種無名怒火就騰騰地燃燒,絕對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小常寶”遇到了“座山雕”,新仇舊恨陡然充滿胸膛狠不得罵它八代祖宗!這個舶來的雜種,曾經是我們家常年供奉灶神的仙物和一家人賴以活著的——蛋白質——卡路裏——維他命。它,又何嚐不是我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呢!
盡管我已經不吃麥子改吃洋麵粉了,卻還是時常給城裏長大的女兒不厭其煩地反複叮嚀:不要忘記農村,那裏有我們的根。老家的黃土裏埋著你的爺爺奶奶,莊稼地裏站著你的伯伯大媽,破舊的教室坐著你的表妹和堂弟……還有,故土村莊的土窯阪上那遍地生長的能充饑的苦苦菜、灰灰菜……哪一個品種,你爹我都吃過十八春啊!
我的結發妻子是我念高中時的同桌,年輕時的人樣那還真不是一般的贏人。粉白的臉龐,彎彎的蛾眉,婀娜的身條,賢淑的舉止,一雙大辮子足有三尺多長。隻要我們結伴兒回一趟老家,留在我們巷道那個搖曳的身姿曾經給我家那低矮的門戶增添過無限光彩。當年,在她的身邊向她頻頻示愛的,多達八九個小夥,而且,個個都吃著商品糧。最終,她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這個窮光蛋大兵。這是因為,當著我們的大媒,我曾給她許諾說:“以後鄰居家敢吃湯麵片,我保證讓你吃幹撈臊子麵!”本人那話也不是吹牛,村莊上當時已經分地了。憑我那滿腦子的小算盤,即就是回家種田也絕對再也餓不死一家人了。誰知道,隨著我提升軍官又一路升遷,卻讓她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十年分居、十年思念,她帶著女兒一年年收獲的隻是一劄書信和無盡的惆悵,卻遺留下一個很大的人生懸念,至今讓本人無法釋懷。當年,我那過分挑剔的老嶽父,前邊兩個女婿娃都是吃皇糧的職工和幹部,他老人家何以有那氣度讓他最漂亮的三姑娘嫁給一個服役士兵呢?唉,那個時候,我一直不敢去問老爺子這個十分忌諱的問題。到了敢問的年紀,他老人家卻和我的父親在那個黑色的年份,一同結伴沉睡在了各自耕種過的土地裏……懷念,是不是一種健康情愫?而且,這種懷念已經陷入一種無休止的反複,折騰得我幾乎萬念俱灰,依然整天悲悲戚戚地貓在暗處瞎懷念!由此,是否可以判定我這個人神經已經出現了點小問題?從離開家鄉那時候算起,我有這種一個人偷偷懷念的頑疾已經三十餘年了。盡管本人一千個肯定我不是神經病患者,而且絕對比一般人還正常些。但是,按照我們居住小區受人尊敬的那個羅醫生的混賬邏輯說,依照他半生行醫的經曆,遇見像我這樣一千次重複自己不是神經病的人,恰恰一個個病症反而不輕!事實確實如此。我的許多好朋友,在一些相當體麵的場合已經把我當做一個瘋子給予了相應規格的招待。同在一個桌子吃飯,別人上啤酒,讓我喝烈酒,而且隻備玻璃杯。一氣不酎下三大缸子,他們一般不攆我走。他們知道隻有這樣,才算是招待過我了。也隻有老白幹的狂烈,才能把我從平日那極度苦悶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最近一段時日,因為這部“小說”的刺激,我又在反複拷問自己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些沒有農村生活經曆的人們,他們會不會對自己的出生地懷有此種刻骨銘心的懷戀情結呢?盡管命題很淺顯,正如一個人從來沒有體味過饑餓,麵對無處下箸的酒肉,你非得強人所難地讓他去理解“饑餓”這兩個字眼的基本含義一樣,連我自己都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無聊的研究課題。貧困的過去本身就十分無聊,你不但自己苦苦懷戀,還要發動大家一起精神憶苦,這幾乎就是矯情!況且,我們每個人的經曆都有所不同,就像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兩滴完全相同的水滴。然而,你非得承認,正是一個個不同的小水滴緊緊地融合在一起才有了大江大河;在奔向大海的共同旅途中,我們身邊的同類或者被灌溉,或者被蒸發,最終不能與你一起同行時,你會不會時而感到過一絲跋涉的無奈?換而言之,如果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僅僅隻為自己的生計隨波逐流,幾近喪失了對一路結伴、相濡以沫的同類所經曆的悲苦深深的憐憫,我們將如何麵對永生的海洋?
盡管我已經不是原生態的我了,僅存的人味也就這點杞人憂天之心還值得向世人昭示。有時,盡管自己都覺得混雜在這個人五人六的上流人群中說話辦事簡直像一個賭光衣服的閑痞當街兜售僅剩的一條破褲衩般無恥透頂!不過,每到此時我還記得在心底裏反複提醒自己——謝天祥,你龜孫萬萬不可狂妄!你應當知道,你永遠都是一個貧苦農民的兒子。一個人的出身,決定著他一生的世界觀。基於此因,也時常讓昨天村莊裏的故事攪扯得我一夜無眠……唉,忘卻過去,對於我或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辦法。可惜,我這一生永遠做不到了。即便有一天死去,我也會變成一隻守望麥田的布穀鳥兒,站在故鄉大樹的枝頭為滿地莊稼啼血歌泣,畢其來生去贖一個莊戶叛逃者的前世罪責。
如果今天這一切不是在夢裏,我蘸著辛酸淚狂寫的這部被稱做“小說”的東西,權且是一部謝罪書也罷。或許,我都應該把這些手稿當做冥錢放在故鄉的亂墳岡前焚燒一光,呼喚起那些沉睡在地下的窮鬼們號叫著跳出墓穴,把過去的貧苦日月重新演繹一番,成全我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間瘋子也不枉活一世。
乙酉春節寅時於臥牛莊藏泉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