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離開家鄉已經四年零三個多月了,我時時刻刻都想回家看看。這點小心思,也讓首長看出來了。那是個麥子還沒搭鐮、村莊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選擇這個日子第一次探家,我是費盡心機的。沒有寫信也沒打電報,我突然襲擊地進了家門。當揭開家裏那個依舊漏氣的大鍋蓋,一屜黃澄澄的包穀麵貼餅子卻讓我幾乎欷歔不已。春荒三月,被我擯棄的一家老小居然有吃的啊!天呐,而且還是純糧製造。時至今日,隻要讓我看見超市櫃台上四季陳列的鮮紅苕,心裏那種無名怒火就騰騰地燃燒,絕對像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的“小常寶”遇到了“座山雕”,新仇舊恨陡然充滿胸膛恨不得罵它八代祖宗!這個舶來的雜種,曾經是我們家常年供奉灶神的仙物和一家人賴以活著的——蛋白質——卡路裏——維他命。它,又何嚐不是我們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呢!
盡管我已經不吃麥子改吃洋麵粉了,卻還是時常給城裏長大的女兒不厭其煩地反複叮嚀:不要忘記農村,那裏有我們的根。老家的黃土裏埋著你的爺爺奶奶,莊稼地裏站著你的伯伯大媽,破舊的教室坐著你的表妹和堂弟……還有,故土村莊的土窯阪上那遍地生長的能充饑的苦苦菜、灰灰菜……哪一個品種,你爹我都吃過十八春啊!
我的結發妻子是我念高中時的同桌,年輕時的人樣那還真不是一般的贏人。粉白的臉龐,彎彎的蛾眉,婀娜的身條,賢淑的舉止,一雙大辮子足有三尺多長。隻要我們結伴兒回一趟老家,留在我們巷道那個搖曳的身姿曾經給我家那低矮的門戶增添過無限光彩。當年,在她的身邊向她頻頻示愛的,多達八九個小夥,而且,個個都吃著商品糧。最終,她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這個窮光蛋大兵。這是因為,當著我們的大媒,我曾給她許諾說:“以後鄰居家敢吃湯麵片,我保證讓你吃幹撈臊子麵!”本人那話也不是吹牛,村莊上當時已經分地了。憑我那滿腦子的小算盤,就是回家種田也絕對再也餓不死一家人了。誰知道,隨著我提升軍官又一路升遷,卻讓她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十年分居、十年思念,她帶著女兒一年年收獲的隻是一劄書信和無盡的惆悵,卻遺留下一個很大的人生懸念,至今讓本人無法釋懷。當年,我那過分挑剔的老嶽父,前邊兩個女婿娃都是吃皇糧的職工和幹部,他老人家何以有那氣度讓他最漂亮的三姑娘嫁給一個服役士兵呢?唉,那個時候,我一直不敢去問老爺子這個十分忌諱的問題。到了敢問的年紀,他老人家卻和我的父親在那個黑色的年份,一同結伴沉睡在了各自耕種過的土地裏……懷念,是不是一種健康情愫?而且,這種懷念已經陷入一種無休止的反複,折騰得我幾乎萬念俱灰,依然整天悲悲戚戚地貓在暗處瞎懷念!由此,是否可以判定我這個人神經已經出現了點小問題?從離開家鄉那時候算起,我有這種一個人偷偷懷念的頑疾已經三十餘年了。盡管本人一千個肯定我不是神經病患者,而且絕對比一般人還正常些。但是,按照我們居住小區令人尊敬的那個羅醫生的混賬邏輯說,依照他半生行醫的經曆,遇見像我這樣一千次重複自己不是神經病的人,恰恰一個個病症反而不輕!事實確實如此。我的許多好朋友,在一些相當體麵的場合已經把我當做一個瘋子給予了相應規格的招待。同在一個桌子吃飯,別人上啤酒,讓我喝烈酒,而且隻備玻璃杯。一氣不酎下三大缸子,他們一般不攆我走。他們知道隻有這樣,才算是招待過我了。也隻有老白幹的狂烈,才能把我從平日那極度苦悶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最近一段時日,因為這部“小說”的刺激,我又在反複拷問自己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些沒有農村生活經曆的人們,他們會不會對自己的出生地懷有此種刻骨銘心的懷戀情結呢?盡管命題很淺顯,正如一個人從來沒有體味過饑餓,麵對無處下箸的酒肉,你非得強人所難地讓他去理解“饑餓”這兩個字眼的基本含義一樣,連我自己都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十分無聊的研究課題。貧困的過去本身就十分無聊,你不但自己苦苦懷戀,還要發動大家一起精神憶苦,這幾乎就是矯情!況且,我們每個人的經曆都有所不同,就像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兩滴完全相同的水滴。然而,你非得承認,正是一個個不同的小水滴緊緊地融合在一起才有了大江大河;在奔向大海的共同旅途中,我們身邊的同類或者被灌溉,或者被蒸發,最終不能與你一起同行時,你會不會時而感到過一絲跋涉的無奈?換而言之,如果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僅僅隻為自己的生計隨波逐流,幾近喪失了對一路結伴、相濡以沫的同類所經曆的悲苦深深的憐憫,我們將如何麵對永生的海洋?
盡管我已經不是原生態的我了,僅存的人味也就這點杞人憂天之心還值得向世人昭示。有時,盡管自己都覺得混雜在這個人五人六的上流人群中說話辦事簡直像一個賭光衣服的閑痞當街兜售僅剩的一條破褲衩般無恥透頂!不過,每到此時我還記得在心底裏反複提醒自己——謝天祥,你龜孫萬萬不可狂妄!你應當知道,你永遠都是一個貧苦農民的兒子。一個人的出身,決定著他一生的世界觀。基於此因,也時常讓昨天村莊裏的故事攪扯得我一夜無眠……唉,忘卻過去,對於我或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辦法。可惜,我這一生永遠做不到了。即便有一天死去,我也會變成一隻守望麥田的布穀鳥兒,站在故鄉大樹的枝頭為滿地莊稼啼血歌泣,畢其來生去贖一個莊戶叛逃者的前世罪責。
如果今天這一切不是在夢裏,我蘸著辛酸淚狂寫的這部被稱做“小說”的東西,權且是一部謝罪書也罷。或許,我都應該把這些手稿當做冥錢放在故鄉的亂墳岡前焚燒一光,呼喚起那些沉睡在地下的窮鬼們號叫著跳出墓穴,把過去的貧苦日月重新演繹一番,成全我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間瘋子也不枉活一世。
此書最終付梓,得益於雷珍民、曉雷、李宗奇、範德元、黨靖、郭勇格、馬河聲、黨曉絨、申亞妮、鄒彩虹、李東旺、雷振宇、南陽子、侯普民、楊永剛等先生鼎力相助和辛勤勞作,在此鞠躬致謝!
乙酉春節寅時於臥牛莊藏泉閣我是一個北方農民的兒子。出生時,不幸趕上了全國正準備搞大躍進運動的火紅時月。
那是一個寒風料峭的春日,父母還在憂心忡忡地談論著他們最後一次親手播種的麥子是否能收到自家糧囤的大事,我卻不識時務地來到了人間。看著炕頭上又多出一個頭若懸葫、氣如遊絲,口唇青紫、不會啼哭的兒子,他們原本就不舒展的眉頭更加蹙成一對兒疙瘩。打量著他們當時那種唉聲歎氣的神情,幫著接生的本家六婆就出主意說,依這孩子那半死不活的模樣,絕對是躲不過老天收娃娃的“四六風”的,不如趁早扔了算了,省得白白養活上三兩天,讓大人不免會萌生出那些不必要的情分。不過,她這個“合理化建議”立即讓我那盲目追求兒子數目的父親當場否決掉了。他心裏那點小算盤他當然知道,即使多養活幾天,他這個“小三”也浪費不了糧囤裏一顆糧食喀。
然而,就在我剛剛學會在炕頭亂爬那陣子,父親養了八年的大黑牛被村裏人拉去入了社;接著,一場暴雨在全家棲身的窯洞上邊的蓖麻地裏旋了個大洞,洪水從後邊灌進土窯後幾近漫上炕棱才被粗心的父母發覺。結果,泡濕後傾倒的胡基土隔牆砸壞了家裏所有的麵甕、衣服箱子和小家什……還好,一家大小倒都安然無恙。最要命的是,一點積存的糧食全部與泥水攪和得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的父親不說咋個帶領全家人抗災自救,卻有氣無處撒地準備把我這個小討債鬼送人撫養以減少家口用糧!盡管當時的我尚懂懂無知,但差點被他們當做小貓小狗一般送給別人家。不說別的,一日三餐,即使是稍微稠點的包穀麵沫糊他們都無法為我足量提供,他們還動輒以丟去喂狼恐嚇不懂事的我。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讓他們把我送到一個官宦人家另謀生路倒也未嚐不是個好事兒。可是,這件事情後來讓突如其來的吃食堂運動給攪黃了。
盡管家裏的鐵鍋被強行敲碎充繳了鋼鐵、案板被抬去支在集體食堂,我們一家老小卻不用繳一顆糧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盡飽去吃食堂那不限量的白麵饃饃和外地調撥來的大米白飯。可惜,那時候我才長下四顆小牙齒,根本沒吃上幾天人家那白米細麵。就在我斷奶之後亟待食物補充的非常時期,集體食堂的米湯陡然清得已經無法讓人品味出是用什麼“米”煮出來的湯了!據父親過後時常回憶講,“低標準”頭年秋季,我們陝西合陽縣還算是風調雨順的,然而,集體大田的毛豆幹得掉莢卻無人收割,一村社員都眼睜睜地拿著大老碗等待食堂開飯!天災和人禍,直接引發了後來那一場彌漫全國的三年大年饉,村莊裏餓死了不少像我們這樣沒有偷偷留下一顆糧食救急的莊戶人!
時過境遷,想起那些往事,真是讓人不寒而栗。本來,遭遇年饉的頭一年,我已經開始扶著炕牆擺溜溜走了,可是,整整兩年過去,即便使盡吃奶的勁兒,我還不能自主地站立起來,日益顯頭大腹鼓,判若異類;隔著皮肉,肋條一根根都能數得清清楚楚;隻要前肢離開地麵,便左右蹣跚如類人猿般猥瑣。加之我那弟弟不遲不早在這個時候也湊熱鬧般來到這個世界扒住鍋台和我爭食,對於一個掙紮在死亡線上的弱小生命來說,這無疑更是雪上加霜。父母整天忙得不見人影,兩個稍大一點的哥哥儼然大人般被委以捋樹葉、挖野菜的重任。那時候,他們回家來尚且還夠不著門鎖,便一個個像地老鼠般卸了屋院的門檻板鑽進鑽出。沒有一點打理能力的我,亦被父母放心地指定在家負責監護被拴在捶衣石上的四弟。
一個不大點的傻瓜摟著一個小不點兒的小弟,數九寒冬,時常光著屁股;酷暑炎夏,幹脆一絲不掛;被丟棄在空落落的院子裏,一天天仰著脖子望著我家土窯背上棲住的幾隻紅嘴老鴰。也不知它們的父母銜來些什麼東西,經常招惹得小老鴰哇哇地吵鬧;兩個小傻瓜觸景生情,隨之就在院子裏號啕一番。饑渴難耐,我們就喝刷鍋水,根本無人顧及教習著我們打理個人衛生;夜黑人靜,又都大氣不出地傾聽門前溝裏傳來的獾狐一聲聲鳴叫,巴不得父母能快快歸來。經年裏,頭上生瘡;每日間,耳朵流水;小手小腳長滿無法愈合的潰瘍隻能任其感染,菜黃色的小臉上一年四季都掛著兩股憤世嫉俗的鼻涕。隻有到了他們弄來些吃食生火蒸煮的那一陣子,不識時務的我首先就會不安生起來。活像饕餮般瞅著剛剛冒氣的小砂鍋開始跺腳拌嘴,急不可耐地捧著食缽在那兒又摔又摜且哭鬧不休。母親被號叫得心煩,就劈頭蓋臉地咒罵道——死冤家,你個不早死的絕對是餓死鬼轉世,多活一天隻能讓全家人跟著鬧心一天!
依稀記得那是一九六一年深秋的一個午後。就天氣來說,那個下午委實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透過我家土窯洞前那棵不結棗的小棗樹的蔭涼,看得見一輪白色的日頭像紙燈籠般向村西隱去,天藍得像我父親屁股上補的那塊大補丁一樣刺眼。可是,那陣子我們家卻出了點小麻煩。餓得貼在炕上不會動彈、尚存一絲鼻息的我老半天還是不願意就此斷氣,要死不活地任其蠅子在鼻孔爬進爬出而無力揮攆;圓鼓鼓的肚子裏的草類充填物盡管已經發酵,但因缺乏反芻功能鼓脹得像座小山包一般。身上的小衣褲業已被家人一一剝去,以免在我斷氣後再剝時於心不忍。為此,二老大人為我的問題開了一下午專題會。最終,他們平靜地決定,晚上由父親親自把我這個廢物扔到村外那條叫做“城後頭”的荒草溝裏。先於我被扔進這條溝的姐姐去時裹了一塊同樣裹大她的小褥子,輪到我隻剩了一件大人穿破的爛長衫,還得留下給不滿一歲的弟弟晚上當鋪蓋用。好在家裏有一頁大鍋上蒸饃時用來壓氣的舊墊席,孤零零地掛在土窯洞的木橛上毫無用場已有些時日。一向十分吝嗇的父親此時亦決意破費他那點家當,狠了狠心準備送我去時拿此物捆卷。現在回想起來,老爺子在那種特定環境中居然還不忘父子間那點憐念情分,把孩子的後事安排得如此“奢侈”,至今回憶起那個殘酷的訣別場景都會讓人熱淚漣漣。可是,當時他們這個準備將我活生生丟棄的決定居然是毫不顧忌地當著神誌時而還會清醒的我的麵而商定的。我沒有一絲氣力反抗和申訴,也不屑於與他們爭執。於是就在天色漸暗、父親取下舊墊席磨磨蹭蹭滿地尋繩子的緊急關頭,我卻拚了最後活命的勁兒一骨碌從土炕上坐了起來,用一雙在黑暗中放著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一對兒絕情而無奈的父母看了半個時辰。然後,我弱弱地說:“我再不喊餓了,你們要撂就把陋陋(我小弟弟的奶名)先撂到溝裏去,讓我一個人吃飽些,我能活!”盡管這句苟且偷生的話語毫無驚人之處,卻還是讓我麵前的他們大吃了一驚!他們隻得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讓我繼續苟延殘喘一段時日再說。此後,當著大人的麵我再也不敢和四弟搶奪飯碗,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潛伏爪牙忍氣吞聲。即使這樣,死亡的恐懼仍然一直伴隨著我度過漫漫童年。
從那時候開始,我便和自己的親生父母逐漸處於一種敵對狀態。平素,我不但不聽他們的諄諄教誨,還不時做出一些諸如活剝小兔、勒死小貓的離譜舉動故意讓他們暴跳如雷,因而招致母親一次次動用棍棒伺候。記得在小時候,我那顆大腦袋上經常排列著一個個腫起的小鼓包,卻依然不思悔過。招打成了我唯一能和大人們親密接觸的正當途徑,也是時不時能引起他們注意自己存在的輝煌前奏!直到有一天,我不安心放羊、自得其樂地玩火燒荒差點引燃生產隊喂牛的麥草垛之後,實在沒有辦法的父親隻好送我到學校讓老師看管幾天。於是,八歲上,我終於擁有了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布褲子遮羞,徹底結束了離群索居的小放羊生活,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