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固身中數箭,落入陷馬坑後,箭枝折斷,箭頭胡亂刺入更深。外加幾處刀傷,後背大槍搠中處腫起,火辣辣最初一陣劇痛後,他整個人就有些恍然,仿佛自己身處一個女孩子溫宛的懷抱中。後背上腫起處的熱辣,便是她柔軟的臂膀。
這正是重傷之後,身體陷入的一種麻木狀態。
紫霞的麵孔,仿佛俯下來,吹氣如蘭,輕聲呼喚著他。一滴淚暖暖又遙遠地打落下來,撲在趙固嘴角,他品出一陣鹹澀來:難道自己已經死了麼?
趙固一陣心痛,就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眼前模模糊糊,確實有個人。
——可那不是紫霞,而是一員叛軍將領,正牢牢騎坐在趙固身上,一柄匕首抵在趙固的胸膛,方才滴落下來的,是血,從叛將額上滴下來的血。
趙固一時沒有完全明白過來。胸前的刺痛,把他的視線吸引到那人手中的匕首上去。那匕首正在一點一點地陷落——趙固清醒了:戰鬥還沒有結束,這個敵人正在殺他!
趙固喉中顫出一陣夢囈般的害怕來,手軟得厲害,卻也本能地拚命伸出,抵擋住握持著匕首的手腕。叛將神智已不清楚,快要死的模樣,兀自憑了慣性,尚要殺人,口中不住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倒像是與趙固軟語相商,要趙固納命來。
趙固拚出全身力氣,發現以自己真實的微不足道的力氣,居然可以撐住匕首的進一步刺入。他視線一低,看見了真相:叛軍將領胸前,直直地突出來一截青銅槍頭!這個將中了致命一槍,是從後刺透的,想必落入陷坑中,垂垂將死,抽出匕首要拉趙固墊背陪葬。
趙固渾身癱軟無力,這是他以真實力量參加的第一次戰鬥,殺了幾個敵兵以後,就像在遊泳池裏全力遊完五十米,耗盡了全部力氣一樣。他想不到,真實的殺人,竟是如此費力。現在他的身體,就和從前考試完一千米,第二天起床時一樣,酸沉痛苦不堪。
再加上活生生要被匕首刺死的恐怖,他自覺軟得像一團棉花糖,苦苦抵擋著敵人貪婪地吞噬。叛軍將領失了太多血,也沒什麼力氣了,正與趙固匹敵。要不然,以趙固真實力量,早已被刺死多少回了。那將力氣越來越弱,可是身體倒越來越沉,斜斜向趙固壓將下來。
趙固滿臉恐懼地盯著那截血紅的槍頭,急劇地大口喘息著。雙手拚出全力才抵擋住匕首,卻沒有手去擋那猙獰槍頭。他一瞬間覺得很荒唐,自己已經是個小人物了,值得敵人這麼隆重地屠殺麼?紫霞的俏目,又一次出現在腦海中。從前在村屋中的風liu一刻,自己正如這將壓下來一樣,壓在她身上。她對付得了上麵,卻沒多餘的手去抵擋下麵,終於教趙固得了手,一逞痛快。
趙固苦笑一聲,身上那個叛軍將領口中歎一口氣,頭一低就死了。可他的體重還活著,懸在半空,隻待趙固撐持不住,那過人的體重就會將槍頭壓入趙固身體,將他釘在地上。
那一口死亡的歎息,似乎有催眠的力量,趙固眼皮沉沉,手臂酸麻一片,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因為拚出全力,身上的幾處傷口又行綻開,血熱熱地滑過皮膚,刺癢一團,更多地帶走了他的力氣。放棄吧,虛弱的趙固眼角縱出一行淚來,這不是他這麼個文弱的學生能抵抗得了的。
手臂漸漸低落,肘關節投降,彎曲下來,槍尖就一點一點地刺下來。
外邊的戰鬥,已經移轉到少梁城的深處。陷馬坑邊沿,一個死去的兵大睜著雙眼,幸災樂禍地看著這一幕。從他口角邊的土沿上,一股細細的血瀑,無聲無息地掛了下來。那是城門處堆積如山的屍體裏彙集來的血,尋找低窪之處,一路找過來的。
槍尖重重地刺入趙固肉內,劇痛逼出了他最後一絲體力。趙固悶哼一聲,活像一個蹩腳的舉重運動員,用很難看的動作,把屍體推出了些,肘臂伸直,像死人一樣僵直。也許真正死了後,手臂倒有力氣就這麼樣撐著。可是他還活著,軟弱地活著,那手臂就有活人的軟弱,隨時想放棄。趙固清楚,這一次若放棄,就徹底地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