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停了,那個男人說。是啊,麥爾說。我喜歡你的這身衣服,那個男人說。哦,是馬西牌的,麥爾說。我也有一套和它差不多的衣服,那個男人說。哦,是麼,麥爾說。
四周有巨大的灌木叢,有一些像兩層樓那樣高,有幾處在多年的風吹之下向一邊傾倒著,形成了濃密的綠色遮篷。這樣的地方很受人歡迎。麥爾和那個金發男人四處張望,提防著警察、竊賊、騷擾者和其他情侶,該發生的事情終會以這種方式發生。體內的欲望像香檳噴泉一樣湧起,血液沸騰,你會盡力在土地上抹平一小塊區域,這樣砂石就不會將綠色長褲的膝蓋處磨破了,你會把那黑乎乎的帶尖刺的灌木枝條從頸後推開,接著就聞到一股氣味,那不是從女人身上嗅到的香水味和隱隱的麝香味或香草味或肉桂味,而是他的新皮帶與棉布內褲的味道和他的味道,是的,你聞到了。就是這個毀了麥爾的一生。像是一隻獅子潛近自己母親的棲居地,就是那樣的氣味。溫熱的皮膚和青草,還有那切近的濃鬱的氣味:洋蔥、鹽、動物的氣味。當那個男人將陰莖拔出來時空氣中閃現出一絲微光。麥爾很想調整一下他的呼吸,但是當你跪在一個陌生人麵前時是不能像跪在糕餅店裏的小男孩那樣盡情呼吸的。麥爾閉上眼睛,張開嘴,心裏想著,嗯,就是這樣。
在床上,毯子下麵,莉蓮頭靠在魯本寬厚的布滿斑點的肩膀上,手撫著他灰白的胸毛。她從沒有見過如此蒼老的男人裸露的身體,她想要看看,也許還是不看為妙。但她在前一個鍾頭清楚看到的一切,肥碩的胸部,肥碩的腹部,像鐵匠一樣的雙臂,都還可以接受。
魯本閉著眼,莉蓮於是也閉上了眼睛。他們擁有的時間比她想象的多,所以她放鬆了下來。和麥爾的父親躺在麥爾的床上,睡意沉沉,精神恍惚,如流雲般飄浮。她感覺自己在向下墜落,穿過床單、床墊和鋪著油毯的地板,穿過紐約連綿了兩日的雨簾,穿過布滿坑窪的瀝青路麵,穿過海洋和海底的泥沙,穿過地心爆裂的岩石和滾燙的岩漿,進入到每一個人被殺之前的生命中去。
她睜開眼。這是極度痛苦的事,盡管你不會選擇讓它停下。就像分娩和初次做愛一樣,你去做這件事隻是為了它將帶給你的一切,為了當痛苦消失後生活將變成的那個樣子。在依地語裏,“黑莓”一詞是“ozhene”,是更黑更甜的東西。用來表示“雨”,表示“暴雨”的詞是“mablen”,更為猛烈、冰冷、肅穆。十一月份時落在圖羅夫的雨就像金屬,會衝毀你的房子,淹溺你的牲畜,割斷你的喉嚨。
枕邊的私語不是“哦,我的乖乖,你真像漿果一樣美味”這樣的話,而是一個個就像舌頭本身一樣美好的詞,是由心底升騰浮現到嘴邊的小曲兒,我的美人兒,我最親愛的寶貝,我甜蜜的靈魂。魯本仿佛聽到了她內心的聲音,說道:“Zeiskeit。”甜心,用依地語,英語,俄語,甚至被他打了折扣的法語依次說了一遍。
他精確地校準了現在與將來之間的距離;估測潛在的損失與預料的所得之間的距離;他的妻子艾絲特與他的情人格洛麗亞之間的距離,這兩個女人年齡相距20歲,一個在布魯克林一個在布朗斯維爾,一個在每周三晚上一個在每年裏的某一個周末。他校準這些隻是為了安排一場已被艾絲特拒絕了的匹茲堡之旅。“你是想去看看在四流城市中的三流劇目裏表演的二流演員麼?”艾絲特·布爾斯坦說,“有誰能阻止你呢?”不過魯本至少可以給莉蓮帶回幾本書。為什麼不呢,她英語學得熱火朝天。他可以給她買些大方得體的衣服,她用不著穿得像第十四大街的妓女一樣。他可以帶她去和愛慕她的雅科夫共進午餐。倘若他心裏始終清楚自己並不愛她,清楚自己已經老得不可能重頭再來,清楚愛情並不應是人們做出傻事的原因--他們做出傻事時總是以此為借口--那麼這一切可以隻是一場甜美的虛空。一場恣情而已。
魯本沒有自問:如果這隻是一場虛空,那他為何已經決定好下周將會錯過的演出了呢--倒是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他必須去看他劇院裏的每一場該死的演出--而且他還有買東西的打算,比如給她買哪些書,還有他在與妻子談到麥爾的新女朋友時故意拿捏的音調--生硬粗厲、細微的責怪中透出某種來自父愛的感情--盡管他一邊在心裏想著,麥爾可以親他的屁股以示感激了。
莉蓮也可以測量出“甜心”與“我最親愛的寶貝”之間的距離。她這時已經穿出高溫與漸涼的土壤,穿出圖羅夫的那片原野,再向上穿行,穿出了掛在紐約天空中的灰黑色雨簾,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她已死去的軀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