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金鉤鉤,銀鉤鉤(2 / 3)

“快出去!”那是一個女生尖厲的喝聲。

金鉤鉤隻好乖乖地走出了教室。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金鉤鉤又出現在我們的教室門口,樣子不再像先前那麼邋遢,蓬鬆的頭發間留著幾縷梳過的痕跡,腳上穿了新膠鞋,衫衣上的紐扣也一個不落了。

我當時正在晨讀,見了他,心裏忍不住犯疑。

“王一波!”他大模大樣地走進教室來喊我,那親熱的樣子賽過“他鄉遇故人”。

我放下書本,皺著眉頭問:“有什麼事?”

他一臉興奮地回答:“從今天起,我倆是同學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怕我不相信似的,接著說:“沒錯,我爸說,你們這個學校條件好,可以留宿,所以讓我轉學過來了。”

果然,在晨會上,老班宣布說:“我們班來了一名新生,名叫金鉤鉤,聽說與學習委員王一波認識的。”

我的臉色紅不紅白不白的,尷尬極了。

老班說:“這很好,考慮到金鉤鉤同學落下了許多課,急需替他補上,就讓他與王一波做同桌,住同一宿舍……”

我簡直要暈過去了,但又不敢違抗老班的指令。

金鉤鉤一坐到我的身邊,我就聞到了一股特殊的腥味,我安慰著自己,不就是蚯蚓與魚的混合氣味嗎?

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我的不快,隻顧一相情意地以憨厚的笑容表達他的滿足。

晨讀課才上完,他就格外殷勤地從褲袋裏掏出預先備好的“禮物”——一串用白線兒穿起來的簇新的魚鉤,大的、中的、小的,形態各異,鉤鋒犀利,晨光一照,更顯得金閃閃、銀亮亮的。

“王一波,這是我家最好的魚鉤,上次沒給成,這次算是我對你的補償!”他糊著舌頭說著,把魚鉤遞給我。

可是,我一看到魚鉤,不由得想起上次的事。於是,我一邊推辭,一邊心虛地說:“誰要你的臭魚鉤,快收起來吧!”

金鉤鉤尷尬了好一會兒,隻得把魚鉤放回褲袋。然而,最後他還是說:“王一波,如果你想要魚鉤,盡管說話。我們以後做朋友,好嗎?”

見他這麼有耐心,我隻得淺淺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金鉤鉤見我在點頭,禁不住向我伸來一個光溜溜的小指頭。

我低著頭,盡量讓目光避開班上的男生女生們,然後,伸出我的一個明顯帶有敷衍色彩的小指頭。就這樣,兩個小指頭又如小動物頭上的觸角似的,鉤在了一起。

“金鉤鉤,銀鉤鉤,誰騙人,是小狗……”他起勁地念叨著,眼神裏溢出前所未有的希望!

3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依然沒有真正地接納金鉤鉤。

因為他身上始終去不掉漁家小子特有的氣味和習性。

先說他身上的腥味,縱然洗過好幾次澡,衣褲都快洗破了,也擦掉了大半塊香皂,但湊近一嗅,還是有絲絲縷縷的蚯蚓與魚的混合氣味。再說他那雙膠鞋,裏麵散發出來的腳臭味足足能讓人嘔完隔夜食。上課時,他會自然而然地把膠鞋一脫,然後,盤縮的雙腿往板凳上舒舒服服地一擱,而他沒想到,屁股越過板凳上的分界線不說,那令人作嘔的腳臭味讓我不敢呼吸。

“你是不是要熏死人呀?”我多次提醒他。

他卻笑容憨厚,露著一口白牙,說:“不好意思,我在船上盤坐慣了。”

他的生活習性裏總是留著一些不和諧的痕跡。譬如,每天晚上老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吱吱嘎嘎響個不停的木床聲害得我跟著睡不著。要不,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竟然一驚一詐的,有時幹脆坐起來溫習功課,直到熄燈號過後還沒進被窩。我和同宿舍的其他男生都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害怕,猜疑他生了什麼怪病,或者中了哪門子邪。有幾次,我以為他是犯了“夢遊症”,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宿舍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走出宿舍去了。

他卻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一直生活在漁船上,現在突然睡到瓦房裏的木床上,不但不習慣,還老是害怕。”

我不解地說:“有什麼不習慣,更談不上害怕。”

他解釋道:“睡在瓦房裏沒有了晃悠悠的感覺,更看不到星月燦爛的夜空,而且,躺在床上仰麵看時,總擔心木簷磚瓦隨時會掉下來。”

我聽了哈哈大笑。

有一天,我身上突然長出來一個個奇癢無比的疹子,我懷疑與金鉤鉤有關。金鉤鉤的皮膚不但渾身黝黑,還豆渣樣粗糙,好像患上了某種皮膚病一樣。我是早就有戒心的,平時盡可能離他遠一點兒,可他似乎一點兒也覺察不到,老是屁顛屁顛纏著我。一次,他在宿舍搞衛生時,竟然用他的毛巾替我擦席子,哪有這樣討好人的?雖然知道他是為我好,但還是感到很不爽。不久,我的身上就癢癢起來,用手一搔,紅紅的疹子就一個個冒出來。

一句話,我對他沒有好感,所以總想找機會給他點兒難堪,或者給他 “小鞋”穿穿。

一次,學校組織搞衛生,我們班的男生們倒黴透了,竟然分到了衝掃廁所這樣一個光榮的任務。果然,男生們走到廁所跟前時,一個個捂著鼻子,扭著腦袋,誰也不肯往前邁步。

這時,我的目光從金鉤鉤身上溜過,我立刻建議道:“我們衝掃廁所也得講效率,不要無謂地浪費勞力資源……”

“王一波,你快說,有什麼高招?”有人急不可耐地問。

“高招談不上,隻是請大家討論,是否派一位‘趕死隊員’進去,把廁所衝掃完得了?”我說。

“果然妙計,不過,有誰願意去呢?”有人提出疑問。

“我們來抓鬮不就成了?”我說。

“好!”男生們齊聲讚同。

“說話可算數?”金鉤鉤站在一旁插嘴說。

“怎麼,還怕有人耍賴?”我衝著他說。

“那好,咱們來‘金鉤鉤,銀鉤鉤’。”金鉤鉤說著,照例伸出一個小指頭來,然後,在我們中間挨個兒鉤過來,嘴裏的“金鉤鉤童謠”念了一遍又一遍。

童謠聲落,我把一個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鬮放在手心裏,伸到同學們麵前。金鉤鉤最積極,搶在第一個從我手心裏抓了一個鬮,拆開一看,“哇”地大叫一聲。不用猜也知道,金鉤鉤“光榮中彩”了,他的紙鬮上肯定寫著“趕死隊員”四個字。

“完了,別人誰也用不著抓了!”我說著,迅速把剩餘的紙鬮塞進垃圾桶裏,因為所有的紙鬮上,我都寫著“趕死隊員”四個字!金鉤鉤哪裏還逃得過衝掃廁所的“美差”?

金鉤鉤帶著“趕死隊員”特有的從容與勇敢,拎著水桶、拖著笤帚進了廁所。

男生們躲在涼風習習的樹蔭下,一片歡呼!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金鉤鉤衣褲濕淋淋的,滴著滿頭大汗走出廁所,臉上分明寫著英雄凱旋般的自豪感,而笑容中露出來的牙齒似乎更加光潔。

那一瞬間,我的心裏湧起一種愧疚感。

4

無論課間十分鍾去教室外邊走動,還是放學後去操場上玩,或者去鎮上溜達,他總是牛皮糖似的纏著我,螞蟥蟲似的跟著我。嘴上還會王一波長、王一波短地討好我,有時還會從褲袋裏摸出幾顆甜橄欖、酸話梅什麼的給我吃。我一看到他那雙黑糊糊的手,哪裏還敢貪嘴!讓我覺得最不耐煩的是,他得到了老班讓我替他補課這把“尚方寶劍”,居然整天擺出十二分虛心的神情,讓我替他補課,語文、數學、英語,企圖每門功課都替他補上,而且恨不得一下子補他一個優秀。有一次,老班在班會上表揚他進步很快,他就更來勁了,纏著我把大題、小題、難點、重點問個遍,直問得我頭昏腦漲。

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機會回報我。隻要是我的事,他都想替我去做,而隻要我允許他做,他就認為這是我對他的認同,甚至是特殊的“犒賞”。

輪到我做值日生,他早有準備似的,竟然大大小小的事全“越俎代庖”了。

課間擦黑板是我值日的任務之一,不過,根本無須我操心。無論哪堂課,隻要老師下課後一離開教室,金鉤鉤總是搶先一蹦一跳地來到黑板前,操起黑板擦橫擦豎揩,一行行粉筆字頓時變做四處漫舞的粉塵,而他那黑黝黝的手背上、頭上、臉上像落了霜似的那麼白。

不過,也有幾回擦得急了點兒,招來女生們連珠炮似的罵聲:“你這個死金鉤鉤,我們還沒有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例題抄完呢!”

金鉤鉤抱歉地一笑,拍著沾滿粉塵的手走開了。

放學了,我還沒有拿穩掃帚,金鉤鉤已經不聲不響地“加盟”到值日生小組。我說:“天氣幹燥,先灑上水再掃吧!”

“我不怕!”金鉤鉤說著,揮動掃帚風風火火地掃了起來。這一掃,本來靜悄悄躺在地上的塵埃一下子活躍起來,一縷縷、一團團興奮地飛舞,煙霧似的升騰。我和其他幾位男生紛紛跑出教室,濃濃的塵埃中傳來“沙沙沙”的掃帚聲,還有金鉤鉤急促的咳嗽聲。我有些於心不忍,憋著氣衝進教室,“劈劈啪啪”打開所有的窗戶。

金鉤鉤這才慢慢地從塵埃中顯露出頭臉來,乍一看,猶如久違的太陽悄悄探出雲層。

偏偏這時候,老班突然前來查看我們的值日情況。

“王一波,掃地時為什麼不灑些水?你不怕吸入塵埃中的細菌?也沒看到課桌上、講台上落滿了灰塵?”老班說。

我從來沒有受到過老班的批評,這次卻因為金鉤鉤的粗魯,被老班說得臉紅耳赤,我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老班走開後,我把金鉤鉤痛罵了一頓:“金鉤鉤啊金鉤鉤,讓你灑水你不聽,還我挨批,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給我滾開!”

金鉤鉤愣住了,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掃帚,然後淚汪汪地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