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信假僧般若咒 當還真主駕雲篇(3 / 3)

馬三保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周德海一眼,語氣平淡地說:“褻衣本在你身上,這倒便宜了。”

他雖然不露聲色,但心情卻難以言狀的傷感,在返回來落座時,還是暴露出了幾分心跡,竟然差一點兒把椅位帶倒。

“先生,已經按您吩咐做好,請再示下。”他極力克製著內心感受,說道。

劉先生掃視過返來的這三個人,對周德海格外頷首噓歎一聲,緊著轉問馬三保:“你們的衣袍帶著麼?聽明白才好,這次先生我問的是‘你們的衣袍’。”

馬三保道:“帶著的。”

劉先生滋溜滋溜呷起茶湯來。大家都暗暗地注意著他,等他發話,但他卻好像忘了這回事,自顧呷茶咂舌。

馬三保忍了幾次,還是問了過去:“請先生示下。”

劉先生笑道:“這若還得我來教,那先前就是先生我高看你一眼了。”

如此,馬三保篤定了自己的判斷,示意幾人參差起身,把燕王府的衣袍穿起來,會了茶錢,前後走出茶肆。

等打前站的那個公公去後,這次,劉先生刻意收斂了從容,夾在馬三保等人當中,拿捏出兩分慌張,三分忐忑,低垂著腦袋,從一名緹騎駿馬右側走過去。馬三保雖然隱隱知解他一分意圖,卻猜不出他欲如何行事,隻能暗遞信號,讓同伴們蓄勢以備。他把一隻手捂在腰間,——在他們腰間都紮著一根“繞指柔”,平常看似是一條銀色的薄鐵片子,待抽出來,立刻就是一柄寒光逼人、鋒铓犀利的寶劍!接下來,他要緊迫拿出一個應急的方案:一旦與緹騎發生衝突,暴露了這個人,那麼,憑著那條預備的漁船,又怎麼能與後麵將來追擊他們的大舸相爭速度呢……

那名緹騎果然注意上了劉先生,眼裏精光大作,陰森森地盯著他,忽然喝道:“戴氈帽那人!”

劉先生肩膀一顫,遲疑地頓住腳步,怯怯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那名緹騎招招手,冷冷說道:“到我馬前來!”

馬三保等人跟著站下來,他朝那名緹騎抱拳笑道:“這位力士,我等乃北平燕王府的,來此公幹,因有令在身不敢耽擱,力士可行個方便?”

那名緹騎抱拳說:“有什麼緊急的事務高於皇命?!那人,你且過來!”

劉先生弓著腰,向前走了兩步,忽然把氈帽一丟,折轉身撒腿狂奔!隻聽身後有人喊道:

“拿下他!拿下那個禿賊!……”

馬三保等人隨後狂跑起來,擁著劉先生朝大堤跑去……這時,那個打前站的,已站在一條漁船的船頭,用竹篙定住船身,高喊:“上船!”

馬三保一矮身抱起劉先生,飛身躍上船去,其他人依次躍上船來,這條船猶在劇烈晃動,那個人借勢奮力一撐竹篙,船便如射出的羽箭,“嗖”地便離岸數丈遠,再奮力一撐,這條船已遠離了河岸。岸上追來的緹騎居然也不慌亂,紛紛翻下馬去,就近搶到停泊的船隻前,訓練有素地乘上船去,緊隨追來……

“賊人!把船停住!”

“違命者格殺勿論!”

這條船上的劉先生反而從容起來,因為船舷搖擺得厲害,他索性躺在了那裏,笑道:“別急著逃命,若他們追不上,先生我的這份人情也就隨之東流了。莫慌,大不了咱們一起做個死士,到時候黃泉路上還有個做伴的呢……”

他嗆了一口濺起的河水,狠啐著又開始大罵起來。這當間,掌櫓的人已放緩手上的氣力,從後麵追來的頭一條小船,眨眼間已與他們相差不過一丈遠,隨著一陣厲聲大喝,從後麵那條船上,如飛鷹掠地一般躍來一名校尉,——那個周德海,幾乎同時縱身拔起,欲在空中阻截——可憐他早有了以死報主的心念,腰間的利刃先前已交與了同伴,便是一身武藝能夠格擋住那名校尉的腰刀,他又怎麼能為一己生念壞了大事!如同引頸待死——隻見刀光一閃,一顆大好的頭顱,“咕咚”落在了劉先生腳下,——而那具無頭的屍體,憑著最後一霎蓄力,撞擊著那名校尉,一同朝追來的這條小船墜落,“咣”地砸到船頭,將這條船硬生生地砸翻在河中……

掌櫓的公公猛然加力,馬三保等人所乘的這條船,片刻間又衝了出去!

殷紅的鮮血,這時才從首級中噴湧而出,熱燙地濺在了劉先生身上!他仰天長嘯:

“好頭呀!”

飛快行駛的船尾,離猶在河麵上撲騰的幾人越來越遠,離浮在他們當中的那具無頭屍體也越來越遠……馬三保“咚”地跪倒下去,對著周德海的首級拜了三拜,小心地把它捧起,包裹在一麵黑包袱裏。再回頭看去:後麵的幾艘大舸,又衝風破浪追擊而來,估計,無須一盞茶的工夫,便會追趕上他們的這條小漁船……

在這個險惡關頭,劉先生拍著身上的那大片血跡,居然高聲索酒,道:

“若天文不如我所判,何妨在這運河中作個水鬼,有周公公的雄魂引路,也沒什麼好畏懼的!”他接過皮囊,咕咚咚大灌幾口烈酒,唱道:

烈酒侍男兒兮,穿腸莫傷諸君!

我歎燕南豪客④,視死輕若流雲。

我歎雲之曠蕩,自在穹窿醉醺醺……

雲兮雲兮,借我漫天好氤氳!

一陣陰風突兀地吹來,恍若周德海的陰魂,真的隨來庇護他們……

不刻,馬三保等人忽然驚喜地發現,從前方的兩岸漫卷來濃濃的大霧,就像從左右放下的兩麵幛帷,很快將迫近的大舸隔在了另一邊,再回望之際,哪還能看見它們的影子,就是同船的人,也隻能模模糊糊地認出個大致。這時,隻聽見後麵“咚咚咚咚……”擂起了鼓聲,並夾雜著畫角“嗚嗚”的報警,恰似一聲無奈的長歎。

馬三保心弦一鬆,不無慶幸地說道:“原來先生早料到今日會起大霧!先生神機了得!了得!”

劉先生心道,這也算得什麼神機妙算!霧氣將至,水邊的一石一木,河麵的水紋等等,是處皆有兆示,便是在這條運河上常行走的船家,也多半知曉。隻是你們這等人渾噩而已!他這樣想,嘴上卻說:

“既然被你稱為‘先生’,沒有借幾兩東風、幾斤霧氣的手段,豈不羞愧煞?”他聽辨出大家的語氣已有輕鬆笑意,又鄭重起語氣道:“這條運河岸寬又有幾何?水又是往低處流呢,還是往高處走?後麵大舸上應都是諳知水路的,不至於連這些都不懂吧?他們隻擔心會不會相撞,不會就此拋錨作罷。無須過半個時辰,大霧便將散去,到時候難不能還要指望老天來助我等麼?你們往一邊搖,等上岸走陸路,或許更易擺脫他們。”

馬三保連道“慚愧。”隨即,命掌櫓的那個人向岸邊靠去。

等靠了岸,幾人立刻棄船,輪流搭起“手轎子”馱著劉先生,除了稍作停頓用些幹糧和飲水,不惜體力地施展開腳力。行至第二日晌午時,與下一站的接應交上頭,時而換騎快馬,時而換乘船隻,時而用趕造的一架肩輿抬著劉先生——後麵這一路真可謂僥幸,再沒有遇到阻擾,至第三天,一行人已到達了通州。

下了船,仍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步行十幾裏的路程。通州定有監視著燕王的耳目,如果讓他們發現,那便前功盡棄!

子時後的樹林,一行人沿著崎嶇小徑繼續行走。人的兩條腿,如果不是用“王命重於岱嶽”這幾個字支撐著,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他們當中,屬馬三保和賈正義的耐力最好,因之,最後這一路皆由他們來抬肩輿摸黑行路。那個劉先生在這架顫動的肩輿上,竟然該睡便睡,一醒來就變著法地埋怨:

“先生我這是在騰雲駕霧呀?也好,隻要留得住這副骨頭架子,等到了地方,給你們主上擬一章‘駕雲篇’,那可都是你馬公公和賈公公的功勳!”

馬三保的聽力已然分散,他將遍身的精氣神都灌入到這兩條腿上,即便這樣,也感覺再走不多遠了……他模糊地聽見同伴在說:

“那可是王府的燈籠!”

馬三保抬眼望去:在百步遠的樹林旁,果然晃動著十幾盞燈火,從那光亮和有序的遊巡方位上辨別,應是燕王府的人馬……當看到燕王遣來迎接的馬隊之際,這具耗盡體力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他“咕咚”跌坐在地,也不管摔在身旁的劉先生“哎喲哎喲”地苦苦呻吟,直勾勾盯著方興手裏拎著的那個包袱——裏麵,包裹著周德海的頭顱,有氣無力地說道:

“周兄弟,咱們到了,再無凶險了……“

注:①光閃爍貌。

②天下的百姓。

③是指牛宿和鬥宿;傳說吳滅晉興際,牛鬥間常有紫氣,有一個叫雷煥的人告訴尚書張華,說此乃係寶劍之精氣上衝於天,後果得兩劍,一曰龍泉,一曰太阿。

④此為讚歎周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