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底?哪個給你保底喲!你就是你自己的‘底’嘛!”女老板看出她不是個來當小姐“做生意”的了,但是這麼一個漂亮女娃兒決不能放走。這個女娃兒有當小姐必須要的全部最優條件,可以說在整個C市都是拔尖的,簡直可以去當電影演員。讓她跑到別的發廊去,最終她還會走上這條路,倒過來搶了自己發廊的生意。女娃兒暫時不明白,可以慢慢讓她明白。
“這樣吧:你先住下。我安頓你住好吃好。看樣子你還沒吃晚飯。你不是說你還不會洗理,不會按摩嗎?你在這裏先學。你又上過中學,保險你很快就學出來!這要比啥子修理電器、修理鍾表簡單得多,特別適合女娃兒幹!你學習的時候,需要錢用就找我拿,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要多少就給多少”,並且還在學習期間,城裏人真是慷慨!女老板壓根兒沒提保證金押金的事,這點最讓她安心。女老板見她有留下來的意思,馬上叫旁邊的一個女娃兒去對麵飯館買了一份盒飯。陸姐也顧不上旁邊的女娃兒好奇地不住打量她,看她狼吞虎咽地吃飯,片刻之間風卷殘雲般把一份盒飯吃得精光。
她從小到大沒吃過這麼香的飯,城裏人做什麼都好吃。
發廊樓上有間小閣樓,擠了七八個女娃兒睡。她絲毫沒覺得女娃兒一會上來一會下去的吵鬧。女老板還給她抱來鋪蓋被褥,雖然有股又像黃豆又像魚腥的難聞氣味,但比自己家的被褥還新一些。她一夜睡得很安穩。第二天一大早,陸姐第一件事就是給爹爹打電話。發廊這點好,有個座機。那時老家隻有村裏的小賣店有公用電話。好在小賣店離她家不遠,站在門口朝坡下吼幾聲陸姐家就能聽到。電話通了,陸姐請小賣店老板叫她爹爹。小賣店老板說:“你要等一會兒哈。這可是長途電話,這頭沒得關係,那頭你付得起付不起啊?”陸姐在村裏人緣好,人又好看又乖巧,哪個都喜歡她,小賣店老板還關心她這邊付得起付不起長途電話費。
陸姐捏了捏口袋裏的十幾塊錢,說:“付得起付得起,就請你老人家快一點哈!”
爹爹來了。第一句話就問找到工作沒得,找到了就要寄錢回來。陸姐說:
“找到了找到了!不過我還要工作一個月嘛!一個月以後才發工資嘛!爹爹先給他在學校報上名嘛。我保證一個月完了就寄錢回來!先報名要緊哈!”
“我就聽你這一次,”爹爹口氣不善地說,“一個月不見錢我就叫他退學。”
“行行行!但是爹爹還要把錢在路上走的時間算上啊!我把我這裏的電話號碼告訴你,爹爹你記下哈。我不寄錢爹爹就打這個電話找我,我保證給你寄錢去哈!”
打完電話,她問女老板要多少電話費。女老板說:
“要啥子電話費嘛!你這不是太見外了嘛!電話你盡管打,我看你也沒得多少電話好打。有電話來,要是你接的,那邊問有沒得小姐,你就說有有有,問他要啥子樣子的,要白胖的還是要窈窕點的,要外地的還是要本地的,要年齡大點的還是要年紀小的。你就照客人的要求告訴我。這就行了!”
發廊的女娃兒雖多,但好像並沒有幾個來洗頭理發的客人,擺在店堂中的四套理發座椅形同虛設。客人來了,剛在理發椅上坐下,女娃兒過來接待,也不拿梳子剪刀,跟客人低聲聊了幾句,兩人就牽著手到店堂後麵的小房間去了。頂多半小時,短的十幾分鍾,客人就出來了,發也沒理,頭也沒洗,錢也不付,揚長而去。這樣的客人在發廊中川流不息,尤其到晚上生意更好,可是就看不見櫃台上收錢。
陸姐是個勤快的女孩子,放下電話不等老板吩咐,見哪裏亂就收拾哪裏,地上一髒就趕快掃,誰需要幫忙就馬上過去搭手。來的第一天,店堂就仿佛一下子亮堂了許多,連玻璃窗都增加了光潔度。還沒到中午飯時候,後麵的小廚房裏就飄出了飯菜的香味,一幫女娃兒高興地喊叫:“口水都流下來了!”吃中飯時,女娃兒和女老板都誇獎陸姐做得好。
“比對門飯館的盒飯好吃多了!”
陸姐還抱歉地說:“我就是用廚房現成的東西做的。不好吃大家多擔待哈!”
女老板想,買對門飯館的盒飯喂養這幫小姐,比起發廊自己開夥要貴得多。她知道廚房裏沒有什麼東西,陸姐就做出這樣的飯菜,可以說“巧婦能做無米之炊”了。以後,幹脆就讓陸姐做飯好了。
“妹兒,我給你點錢,下午你就到市場買些米買些菜回來,以後,你先給我們做飯。手藝嘛,有生意來了你就慢慢學。”
下午,陸姐不僅買來了米和菜,還把女娃兒和女老板積壓下的髒衣服全在洗衣機裏洗得幹幹淨淨,一件件晾在後院的小天井中間。一幫女娃兒沒一個不感激她的,很快就和她親熱起來。最讓女老板刮目相看的是:幾天後是星期六,她娃娃從家裏來發廊看媽媽,帶來了學校布置的家庭作業。在樓上女老板住的房間裏,陸姐居然能給娃兒輔導小學四年級的算術課和語文課,娃娃能聽得進去,懂得也快:
“比學校的老師講得還明白!”
從此,女老板就不叫陸姐“做生意”了。不少客人看見陸姐這麼漂亮,指點要她,女老板就說:“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她是我家的親戚來城裏幫忙的。你等下、你等下,我給你找個最好的,比她好看得多。”又裝出是跟客人說實話的表情,湊到客人耳邊悄悄說:“她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和‘石女’一樣,跟她耍,一點意思都沒得!”
這樣很快到了一個月,女老板主動給了陸姐二百元。
“不要嫌少啊。其實你在別的地方做,還拿不到這些錢。我也是看你人好。不瞞你說,我暗暗地盯你過,這些日子你買米買菜,給你的錢回來報賬,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像你這樣的女娃兒現在真正不多了!所以我想幫幫你,你以後要是有啥子特殊困難,就跟我開口,我還會幫你的。”
陸姐打聽過在飯館當服務員包吃包住月工資隻有一百五十元,二百元確實算多的,連忙說“謝謝謝謝”。拿著錢就往郵局跑,寄了錢立即用郵局的公用電話打給村裏的小賣店,叫爹爹來聽。
“我剛給你寄了一百塊錢哈,爹爹你給他報了名沒得?千萬不能耽誤他上學啊!以後我保證每月都會寄錢來的!爹爹放心哈。”
聽出來爹爹在電話那頭有點高興的語氣。“正好正好!學校昨天還來催學費哩。頭一年學雜費就要二十多塊呢!你保證,我也保證,隻要你每月寄錢來,我肯定叫他上學哈。”
走出郵局,陸姐感到C市的天高了許多,也藍了許多,從她身邊走來走去的人都很親切,她和他們一樣,已經成了城裏人的一份子了。她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從心底裏湧出的一股快樂令她飄飄然。
拾
陸姐雖然是在農村長大的,沒有城裏女孩子成熟得早,但畢竟十八歲了。盡管農村女娃兒不像城裏女孩子這樣“開化”、“早熟”,對性事沒有足夠常識,也談不上什麼“情竇初開”。她從未有過“男朋友”,也沒看上過哪個小夥子,覺得哪個小夥子“可愛”,一心一意都在弟弟身上。可是在發廊工作時間長了,多少也知道所謂的發廊是做什麼生意的了。發廊和她一起住的女娃兒有七八個,在外租房或者家裏住的更多,來來往往有二十多個小姐。發廊不僅內部可以“做生意”,還兼“外賣”,“送貨上門”,業內的行話叫“出台”。女老板在電話裏和對方談妥,再電話通知小姐到什麼什麼地方去,成了個“中介”或者叫“介紹所”,生意形式靈活多樣。
她每天要做十個人的飯,洗十個人的衣,還有天天換下的床單被套,倒垃圾簍掃地,雖然她不嫌工作累和忙,可以說是“辛苦著並快樂著”,但有時確實很不習慣。
發廊前堂後麵,有用五合板隔出的四間小房,每間隻能擺下一張單人床,名義上叫做“按摩室”,女娃兒都笑稱為“公共廁所”。“公共廁所”的床單上每天都像用漿糊畫了世界地圖,既髒且臭,垃圾簍裏的衛生紙和一種塑料套裏的黏液,讓她看起來都覺得惡心想吐。而和她一起住的女娃兒有時說說笑笑又難以人耳。她在農村從未聽過這麼公開地談論這種不堪入耳的事。女娃兒有時還三三兩兩地聚在小閣樓裏看電視,電視機裏放的是錄像帶,播的是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活動的圖像。女娃兒笑著說是學技術。雖然由於對她還算尊重,見她進來就關掉,但在不覺間她也會掃幾眼。第一次闖進去看見時,她驚恐慌張,渾身的血液都湧到臉部,後來看多了也不當回事了。再說,即使不是錄像帶,電視機播出的正式節目和廣告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男女主角打打鬧鬧,不過是穿著衣服罷了。周圍的氛圍形成一個獨特的世界,讓她認為城市的世界就是如此。她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了黑格爾哲學:“存在的即合理的”。
在發廊工作了四個月,有很多人來調戲她,都被女老板一一化解了。女老板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姐,三十多歲,擦了厚厚的麵霜,抹了口紅,燙了頭發,看上去很時髦卻不漂亮。方姐見客人來捏她摸她抱她的時候,就急忙過來打發她去後麵的廚房幹活。即便如此,她仍成了這家發廊的招牌。有人不為玩小姐也會跑進發廊轉一轉。
但她還是想離開這裏。她認為這樣大的城市總會找到適合她的工作。有的月份,方姐在二百元上還給她加二三十塊“獎金”,存到三百塊錢時,她趁買菜的機會用郵局的公用電話給爹爹打了個電話。說是單位要派她出差,要出去一段時間,叫爹爹有什麼事等她回單位再打電話,這段時間別打電話來。回到發廊她又跟方姐說要請幾天假回家看看。方姐通情達理,隻是抱怨她走後她們又要吃盒飯了,叫她看家裏都好就趕快回來,還幫她算了算往返花在路上的時間,準了她一星期的假。
這一帶都是“發廊”,大同小異,做的都是那種“生意”,她就乘公共汽車跑到城市的另一頭,找個熱鬧的商業區下車。看見滿街也貼著“招聘啟事”,心中暗喜:天地真大呀!
她一家一家地進去應聘:服裝店、飾物店、化妝品商店、通訊器材商店、房屋中介、婦女兒童用品商店、床上用品商店都跑過了。老板一見她就決定錄用,但一說到“保證金”或者“押金”,至少要三百元甚至一千元,比她到的第一家餐館要的還高出幾倍,有一家甚至要先交三千元。還有的,除“保證金”“押金”外,更要本地戶口。
這天晚上她找了個深巷裏的小旅社住下,單人間,一天房費二十元,也很幹淨,她帶的錢還能住上幾天。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結一天的經驗:這一天她跑了有三十多家,除國營商業網點、國家企事業單位和銀行,這些隻能憑關係或是學校畢業分配才能進去工作的單位,幾乎跑遍了街麵上各行各業的民營店鋪以及大大小小的“超市”,可是都異口同聲地要“保證金”或“押金”,而所有商店店員的月工資也隻在三四百元的水平。工資較低的管吃住,工資較高的不管吃住。在城市的四個月中,她知道方姐發廊裏的小姐每月幾乎都能收入兩千元左右,這還是經方姐“提成”過的。發廊的生意多種多樣,花樣百出而又價格分明,不同的服務有不同的價格。雖然店堂牆上隻有明星照片和各種發式的圖像,沒有張貼“價目表”,但個個客人好像都心知肚明,不講價錢,不打折扣。接待客人最少的女娃兒一天也能有三四十元進賬,據說“出台”的小姐“小費”更多。她感到這個世界太不公平。在商店工作的高中畢業的女娃兒,一天到晚站在店門口,向過往行人不停地又拍巴掌又喊叫:“進來看啊!進來瞧!”嗓子都喊啞了,一天才拿十塊錢。而發廊的小姐文化程度最高的也隻上過初中,有的連小學都沒畢業。
她開始懷疑“存在的”是否“合理的—r。但她仍不死心,決心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正經工作。
第二天、第三天又在熱鬧的大街上挨家挨戶地找,雖然仍然是每家都要錄取她,但沒有一家不要“保證金”“押金”的;沒有“保證金”“押金”也行,那就要拿出本地戶口,不但要本地戶口,還要本地的“擔保人”。她背著弟弟勤奮努力讀到高中畢業得到的畢業證書,起不到一點“保證”作用,既辛苦了爹爹又辜負了媽媽。早知如此,還上什麼學呢?